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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50:23 作者: 顧長安
    除了自己哥哥,其他親朋好友更不必說。或閉門不見,或哭窮裝困,或給個幾百塊錢了事。南舟一輩子受的委屈羞辱加起來都不如這幾日多。畢竟是個臉薄心氣高的女孩子,對著哥哥還能據理力爭,但對著陌生的親戚舊友開口,總是忍著萬分難堪。

    南舟討債討得身心俱疲。本來十姨太也是個不會做飯的,潦草吃了幾口,也吃不下。阿勝唉聲嘆氣不斷問她怎麼辦,三姨太照常陰陽怪氣。南舟心裡煩悶,叫阿勝在家裡好好看著,她自己出去走走。

    南舟在想後路。要不來東西,這麼一大家子該怎麼辦?她自己的錢省著用,帶著南漪走也是夠的。阿勝年輕又識字,找個地方當夥計養活他自己也是不成問題的。三姨太她可以不管,南老爺和十姨太怎麼辦,真的就不管不顧了?

    夏日夜長,不知道想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晃過神,發現竟然又回到南家的老宅了,如同老馬識途。

    她突然想起來,自從回來一直還沒去過母親的院子。她是端午前生的,母親生前繡了一隻香囊給她。在娘胎里名字就起好了,不論男女都叫「舟」,也是諧「周」的音,那香囊上就繡著一條船。那年走得急,不曉得把香囊放到什麼地方去了,總也找不到。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細找便走了。

    南舟站在街上打量了一會兒宅子,似乎沒有什麼人聲。裴家人怕是也不會過來住,大約會拿去賣掉。但這宅子價格不菲,一時半會兒多半賣不掉,宅子應該還是空著。

    南舟圍著宅子走了一圈,記憶里有處牆身有個不大的牆洞掩在繁花茂草間。她循著記憶找過去,拂開亂枝,果然洞還在。南舟從那洞裡鑽了進去,熟門熟路進了母親的院子。除了廊子下幾盞電燈偶爾發出的電流聲,一路上都靜悄悄的。

    房間沒上鎖,輕輕推開門。雖然視線不好,但對這裡她再熟悉不過。從抽屜里摸了一根蠟燭出來點上,四周一下都亮了起來。一切都還是舊模樣,十幾年都沒有變過。

    床頭是一排矮柜子,柜子上嵌著兩排小抽屜,往常都放著母親的東西,大部分都已經叫她帶走了。撕開封條,她翻箱倒櫃地找那個香囊,最後終於在箱子底下找到了。還找到了母親當年的嫁衣。

    她抱著母親的衣服,手裡抓著香囊,泄了勁兒。人躺到母親的床上,仿佛是躺進了母親的懷裡,捨不得離開。小時候受了委屈欺負,都會躲進母親房間裡尋一點安慰。想母親想的厲害,鼻子一酸就落下淚。

    她從小就愛哭,可知道不能在有些人面前哭,所以特別能忍眼淚。一旦沒人了,她便會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如今四周無人了,索性放開了哭。

    裴仲桁隱在樹陰處,天上一輪滿月染得庭院一層灰銀。樹枝間透下幾線月光,明暗交界的地方,有個知了猴正從土裡往外爬。裴仲桁垂目看著它慢慢地爬出來,然後爬上樹身。

    回裴家總是路經南家大宅,是多來的老習慣。今天赴宴夜歸,從這裡經過的時候,仍舊是習慣性地看了南家的大門一眼。清晨下過雨,雨過天晴後連月色都分外冼淨。鬼使神差的就叫停了汽車夫,自己邁步進了宅子。

    南家他從未涉足過,但南家的大門他卻比誰都清楚。門檻高几寸,石獅子頭上鬃毛有多少個卷,門上剝落了哪片朱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年妹妹病重,大哥帶著弟弟在外頭做工無人照料她。他放學回到家裡才發現妹妹快不行了。妹妹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小手輕輕抓著他,「二哥,我想娘了,我想見見娘。」

    他抱著妹妹守在南家大門前。他拍過門,被打了出來,不敢再拍。只能在門口守著,一日一日的,瞧不見母親。一日一日的,只瞧見妹妹瘦小的身體在他懷裡冷卻、僵硬、又變軟。他能給她的,不過是幾行熱淚,一張草蓆。

    人活下來真難,因為還帶著那麼痛苦的回憶,呼吸都是痛的。伴著此刻屋子裡人的哭聲,仿佛是他回憶的伴奏,呼吸更痛了。

    他靜靜地看著那隻知了猴趴在樹身上一動不動。屋子裡的哭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了,燭光卻仍在。他站得雙腿麻木,動了動腿,從陰影里慢慢走出來。

    門沒關,心真是大。

    他的腳步很輕,借著燭光望見內室的床上躺著一個人。身下是鮮紅的衣裙,襯著她的臉白得刺目。再走近了些,她枕著的地方深色一片,是哭濕的。大約是夜裡風涼,一隻手緊緊攥著衣服。垂著的一條手臂露出來,雪白的腕子上沒有任何首飾,手裡松松攬著一個小香囊。

    他蹙著眉頭屏住呼吸,俯身看了一眼。葫蘆狀的香囊墜著流蘇,靛藍色的緞面上繡著一條小船。她夢裡時有抽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濃黑的睫毛捲曲著,像安靜停在眼瞼上會忽然振翅的蝴蝶。

    他也乏了,在桌邊坐下。打量了四周,猜測到大約是她母親生前的住處。

    桌上的蠟燭悄悄地燃著,火光不動,連風都很靜。旁邊的人呼吸勻停,是睡熟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幣出來,百無聊賴地慢慢折著,有一種難得的「靜里渾將歲月忘」的寧靜。

    南舟似乎是聽到了狗叫聲。她猛地睜開眼,人還是混混沌沌的。眼前一支殘燭的火光擺了幾下,她揉了揉頭,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這樣睡過去了。她忙從床上下來,手裡的香囊不見了,變成了一團紙。她急得四處翻找香囊,但還是遍尋不到。狗叫聲卻是越發清晰了。她不敢久留,吹滅了蠟燭趕緊沿著來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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