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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50:23 作者: 顧長安
阿勝看了條子,南舟叫他先在外頭等著,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了她還沒出來,再按照前頭商量的來。阿勝心裡著急,她一個沒出閣的小姐,在外頭呆上一夜,傳出去名聲不知道要毀成什麼樣。但現在也沒有辦法,他只好抱著鑼找了個角落蹲著,時不時盯著大門看。
他靠著沒多久,天黑了下來,困意也上來了,便打了個盹兒。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勝被汽車的喇叭聲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到裴家大門前停下了一輛汽車。門房跑出來開門,有個中年瘸腿男人也從裡頭迎了出來,拉開車門,將車裡的人讓了出來。
裴仲桁一下車就注意到牆角縮著的人了。那人懷中一面銅鑼,在路燈下閃閃發光。他蹙了蹙眉頭,瘸腿男人是裴家的管家泉叔。泉叔一邊張羅人拿行李,一邊道:「二爺怎麼這個點才到?」
「船路上出了點問題,耽擱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裴家,裴仲桁問:「我這一年不在家,家裡可好?」
泉叔躬身點頭,「都好,四爺照看著,出不了什麼差池。」
「外頭那個是誰?」
泉叔道:「是南家人。」
裴仲桁沒說什麼,順著抄手遊廊往自己院子裡走。泉叔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南家的九姑娘來了,這會兒在正廳里……」
裴仲桁腳下的步子只是滯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步伐,也沒問什麼。
泉叔隨著他走了一陣,有點心焦,「二爺,九姑娘已經來了四五個小時了,四爺也不許咱們過去……」
裴仲桁突然涼聲打斷他,「泉叔,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泉叔頓時起了冷汗,「回二爺,承蒙二爺收留,已經十二年了。」
「十二年……也該是裴家的老人了。不會忘了您這條腿是怎麼瘸的了吧?」
泉叔的背彎了彎,腳步虛浮,「不敢忘。」
是南老爺打斷的。他早年在南家做管家,很受過周氏的照拂。心中感念周氏,不忍看南舟被禍害。但他剛才差點忘了,裴家同南家的深仇大恨,誰的臉面也大不過去。
裴仲桁點點頭,不再多言。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裴仲桁站住,叫長隨萬林去正廳里看看。
萬林回來回稟道:「九姑娘一個人在正廳里,一直干坐著。丫頭端的茶和點心是一點兒沒碰。說是在等二爺回來,談一談南家的債務。」
「行了,知道了。」
「二爺要換衣裳過去嗎?」
「不用。你也一路辛苦了,回去歇歇吧。」
萬林道了「是」,退出了房。
裴仲桁也沒喊人伺候,自己洗漱。慣常先去洗手,反覆洗,直到手洗得發疼,才會覺得手上是乾淨了。洗澡時也是每一處都仔細反覆清洗。
每次在外頭做了事回來,他都疑心旁人也能嗅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看過西人醫生,告訴他這是心理疾病,是幻覺。他後來也說服自己不過就是幻覺,但是還是無法克服。回想起來,大約是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就落下了這個毛病。
換了衣服出來,抬眼看到書架上的書,都是從前上大學時的教科書和小說。恍然人生如夢,不知今夕何夕。仿佛還記得自己抱著書本在京州大學裡上課的樣子,也記得小時候在外頭讀書,大哥冒雪給他送學費。大哥話少,反覆都是那幾句,「好好讀書,給咱裴家爭口氣,不要擔心學費。」後來大哥殘廢了,就是裴益來給他送學費。他還記得讀大學時,每學期裴益把八十多塊現大洋的學費和幾十塊生活費送到他手上的樣子。儘管不叫他知道,他還是知道的,那是弟弟的賣命錢——一家人賣命,獨叫他做白蓮花。
他的手在書脊上輕輕摸了摸,做個君子,始終只是一個未完的夢。他從一條路墮落到另一條路上去。命運之手在南舟出生的那一刻,就轉動了所有人的命運。或者說,本來窮人的命運就是如此,他以為靠著讀書能為家人搏出一個新生來。然而不能。方知這亂世蠅營狗苟,不過就是「活著」二字。其他的都是奢望。
肺中隱約又癢熱起來,他拿了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陣才止住。
他慢慢踱到了前廳,但人沒進去。燈火闌珊處,一個女子端然而坐,脊背挺直,一動不動。他遙遙地看了一眼,轉回了院子。
車馬勞頓,人很疲憊,但裴仲桁卻一點睡意皆無。鋪開紙照常要默一遍《普賢菩薩行願品》。經文很長,不長不足以平息心中淘浪。
待到最後一字寫完,等著墨跡干透。他拿了火盆,又將這紙一張一張焚燒。「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那些俊秀的字一點一點消失在火光里。身上染了煙火味兒和墨香,他終於有一點活過來的意思。
天蒙蒙亮了。南舟坐得渾身酸疼,因為缺水,嘴皮幹得翹了起來。她想不管結果怎樣,她對南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錢慢慢籌,想辦法總是能籌得到的。倘若父親還念骨肉親情,她便去想辦法;倘若父親還聽三姨太挑撥,她絕不坐以待斃。
心中愁苦煩躁,一會兒又想起了母親。她從手包里摸出母親的小相,這是她唯一的一點念想。看著母親的相片,就好像母親此時就陪在她身旁一樣。相片上的女人正是二十幾歲最好的年紀,苦守著空房,姣好的面容上一絲淡淡的憂傷。不知道她當年一個人是如何十幾年如一日撐起了整個南家的。南舟又替她不值,短短一年恩愛,還要分成許多份,她有什麼?昌叔說母親人聰慧,慈善又威嚴,人人都敬愛她。這樣的女人,在哪裡不能活出一片天地?為什麼要為婚姻所困,白白在一個男人身上丟了青春和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