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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50:23 作者: 顧長安
這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髮梳得齊整,西裝也筆挺挺的。眉眼同裴益很像,只是輪廓更清雋些,目光更深沉。斯斯文文,渾身上下一股雅氣。若不是聽裴益叫了他聲二哥,南舟都要當他做好人。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南舟的臉,左右都腫起來。裴益還是收了力氣打的,只是小姑娘家從小到大沒受過這份兒罪,臉腫的不能看了。那雙眼睛水靈靈的,又長又黑的睫毛支稜稜的散著,還掛著水珠。臉上又是血、又是泥的,還有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樣子不大好看。
裴仲桁從前襟口袋裡拿了手帕出來,給她揩了揩眼淚,擦了擦嘴角。南舟疼得立刻清醒起來,剛才那是個小混蛋,面前這個是個大混蛋。但她不想激怒他,只是厭惡地把頭偏了偏。
裴仲桁並不以為意,把手帕折好塞進她口袋裡。他站起身來,拉住她的腕子把人拉了起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高高大大的一個人忽然俯下身,輕輕去拍她褲子上的灰。仿佛看不慣人的腌臢樣。
「老四,這可是同你喝一口的奶長大的,按理得叫聲妹妹。」語氣漠然,聲音沉穩穩的。南舟卻聽的渾身發涼。
裴益聽他這麼一說,整個人更狂躁起來。裴仲桁不過冷冷瞧了他一眼,旁邊就有人抱住了裴益。
南舟的包裹剛才滾到了一邊,裡頭的東西也散落了。裴仲桁走過去收撿了回來,替她背上,繫結實了。「九妹妹,夜深霧大,路上小心。」
這是要放了自己?南舟舌頭打了結,不及細想,便這樣撒開腿跑了。直到上了船,船身離了碼頭,她的心總算才回了原地。夜風吹得長發亂飄,天地被髮絲割的七零八落。她按住凌亂的額發,掛回了耳後。聽得船破水聲,她終於晃過神來,自由了,她自由了!
好一會兒,她才有膽子回望岸邊。那兩排火把明滅處,有人偏頭點了一支煙。似乎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他於白煙蒙蒙中看了過來。
南舟打了個冷噤,忙縮到桅杆後頭,躲開他的目光。這一日,她深刻體會到了「花底藏毒蛇」的道理,終身不敢忘。
南舟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那句話,「同你喝一口的奶長大的,按理得叫聲妹妹。」
南舟只喝過一個人的奶,就是花姨娘。花姨娘先前是她的奶娘,因為餵奶時總叫南老爺——就是南舟的爹撞見。奶娘奶多,南老爺極看重養生,每日也要端一碗去喝。一來二去,碗也省了,奶娘就這樣被南老也霸占了。
奶娘的丈夫來尋,南老爺硬將人打了一頓,自說自話寫了份休書,抓著人逼著他摁了手印。奶娘就這樣收了房做了八姨太。說是八姨太,也沒享什麼福,還是當下人使喚。因為奶娘姓花,大家都叫她花姨娘。
南家宅子大、女人多,南舟的親娘周氏是三媒六聘的正妻,生孩子卻晚。因為結婚前南老爺——那時候還是南少爺,遠遠見過一眼周氏。那一眼嚇破了南少爺的膽,覺得周氏實在是丑的不能看。但婚事是早就定下的,推不得,但人是可以跑的。於是結婚當日沒掀蓋頭,南少爺就跑了。
十幾年後南少爺變了南老爺,帶著六七個姨太太七八個孩子回了震州。南家被周氏料理的井井有條、欣欣向榮。南老爺這才看清楚周氏的樣貌——實在是出挑,原來當日是自己看錯了人。南老爺悔不當初,終於和妻子圓了房,這就有了南舟。可惜滿院子女人沒多久就把南舟的娘氣出了病,生完南舟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所以南舟雖然行九,卻是南家唯一一個嫡出的女兒。
南舟雖然是喝花姨娘的奶長大的,對她也沒什麼印象。畢竟吃奶的時候在襁褓之中,姨太太們各有各的廂房,平常也不總在一處。尤其花姨娘總是躲在佛堂里念佛,幾乎叫人想不起來。記憶里大約是十來歲的時候,花姨娘突然離開了南家。有人說是跳湖了,有人說是和人私奔了,反正是杳無音信了。也是不清不楚聽了一耳朵,花姨娘同先前的丈夫生過幾個孩子的,這樣一想,怕就是這幾個惡徒了。
但南舟也只是自己琢磨了一下,並沒往心裡去。畢竟她現在是游入大海,從此海闊天空了。
在滬上讀完了中學,她便轉去了建州,投考了建州的船政學堂。南家原是震州的望族,祖上做過漕運總督部院的督糧道。私船官用,幾代下來,積攢的地廣田多鋪子也多,足夠後代富足的生活。南老爺當年離家後在滬上輪船招商局做事,前朝覆滅,南老爺回了震州。家中全靠周氏掌家,船運生意一縮再縮,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入項了,但老字號還留著。管家昌叔很是敬重周氏,因此後來常把沒娘的南舟帶在身邊指點,她小時候沒少隨昌叔跑船。
船政學堂幾乎沒有女生,她這一屆不過兩三個。另兩個女生是繪事院的,她則是造船學。當時入學的時候,學校本不招收女生。南舟記性好、算術好,學了一陣子麻將後,硬是靠打麻將花錢疏通了關係,走了校長夫人的門路,這樣才破格錄取了。也算是開風氣之先,一時還傳為了佳話。
五年制的學業如今到了第三年,每年見畢業生中優異者都送去了法德大造船廠深造,她羨慕不已。只是那時候校長夫人也明說了,她再用功,這留學的機會怕也是落不到她頭上。
南舟有自己的打算,倒不是非得爭這個名額,她自己還是有點錢的。雖然卷了家裡的珠寶,南舟也知道要省著花。精打細算地把留學的學費先存了下去,剩下的錢租了一間公寓。因為學校沒有女生宿舍,總不能同一群男人擠做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