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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榮逸澤送了馬瑞出去,轉回來再來尋婉初。卻見她蜷膝坐在長廊下的欄椅上,微露著一雙眼睛,臉頰都埋在膝蓋里。仿佛是從黑暗的甬道里突然走到正午的太陽下頭,整個人呆呆傻傻的。
長廊的對面正是兩人的墓碑。
他走過去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婉初目光本落在對面的墓碑上,這時候偏過頭來看他。他才看見她腮上晶瑩瑩的一片,膝上那一處軟紗也都比旁邊的色深些。原來是默默地在哭。
榮逸澤取了手帕,給她擦眼淚:「伯母怕不想看著你哭。你看她總算有個好歸宿。」
婉初接過手帕自己擦了擦,緩緩攬住他的腰,把下頜搭在他肩上,半晌才道:「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在想那個孩子,在想我母親……
「其實我從小就恨她,只是我從來不敢承認,因為覺得她可憐。後來以為她又騙了我,所以我就索性堂而皇之地恨她了。」
榮逸澤知道她一直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直到要把自己繞到作繭自縛的地步。正想勸慰她,卻聽見她又說:「你不知道,從她帶我走的那天,我就覺得自己被遺棄了,是她讓阿瑪遺棄了我。她總時不時地自嘲『棄婦』的身份,分分鐘鍾地叫我不能忘,我們都是被遺棄的。後來除了功課,她也不大管我。」
她頓了頓,苦笑了一聲,澀澀道:「連第一回來月事,都是家裡的女僕教我的……我特別害怕走她的老路,於是就想著辦法同她不一樣。後來阿瑪病危的時候,叫我回來,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因為終於可以離開她了。
「我總怕人家對我太好,又怕人家對我不好。然後就更不願意同人交往。我想,如果沒人同我好,有一天他們對我不好的時候,我也不會像她一樣那樣瘋。可別人對我好了,我又發瘋地想對他更好,生怕他有一天對我不好了。你說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肩上那一處很快又濕潤了,她仿佛有許多的話,非要一股腦兒都說給他聽。他總是心疼她,聽這些都止不住心底一牽一牽地疼。
「我明明知道她的不得已、她的不甘心,可還是不能理解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去恨她。我對自己說,這是人之常情。一轉念想到我自己,我知道,那孩子總有一天,也會這樣恨我。就算他知道我的不得已、我的苦處,也一樣不會原諒我的遺棄。
「所以慕澤,我不能丟了那孩子,我不能去騙他,我想同他說真話。告訴他就算我同他父親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也是有母親的,他受的疼愛不會比旁的孩子少一分,他不是被母親遺棄的孩子。」
婉初從他懷裡退出來,抬起眸子看他,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有些緊,顯得有些躑躅和緊張。
「母親那些余情或者心結不過都是在傷自己,傷身邊關心你的人。等到有一天終於厭倦了,卻已經學不會怎樣去正常地愛別人了。她總算幸運,有人這樣遷就她、等她。我也這樣幸運,你一直這樣遷就縱容我。所以我很怕這樣的決定對你不公平,讓你覺得委屈。」
榮逸澤微微地笑著望著她,眼裡儘是溫柔的笑影:「這樣很好,婉初,真的。」
婉初抿唇猶豫了一下,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同你商量。那些金子……其實,我不是真想霸占著那些東西。阿瑪遺言我不能不聽,但我能體會到他們這些帶兵放馬人的難處,往大處說,大哥總還不是一個那麼不堪的人。
「所以我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把那錢分出一部分辦銀行,貸款給他修鐵路也好,辦學校、做慈善也好,只要用在正途,也算有了個好去處。」
說到這裡,她又懇切地望了望他:「至於剩下的,我想分成兩半,一半給那孩子。他們這些帶兵打仗的,榮枯勝敗有時候不過是朝夕指顧間的事情,我不能不給他打算。另一半……」她忽然兩頰浮出些羞澀,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頭隨著聲音低了一低,幽幽道,「另一半留給咱們的孩子。」
榮逸澤微微發怔,倒是不在意她怎麼安排處置那些金子,而是被那句「咱們的孩子」震得有些發暈。他們的孩子?真的有孩子了?真的也在世間有了那麼一件他們共有的東西了嗎?
婉初沒等到他的回應,心裡有些忐忑,抬頭望了望他,卻見他悵惘的模樣,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高興?」
榮逸澤這才靈魂歸位般忽然將她抱起來轉了幾圈,方才把她落在地上,不可置信道:「是我當爸爸了嗎?」
婉初剛才被他一嚇,哭笑不得,看他難得地泛著呆傻的模樣,輕笑著點點頭,帶著一點嬌嗔:「你不是一直盼著的嗎?」
榮逸澤還沒省悟過來她話間的意思。婉初輕捏了他的鼻子:「誰晚上總嘀嘀咕咕地說要個孩子?」
「原來你裝睡呢?」他低頭淺笑。
婉初的臉霎時燒紅了,嗔怪了一句:「要不裝睡,還不知道你還要怎樣呢……」
他只是高興得沒了分寸,不管不顧地抱著她,再怎麼樣都不想鬆手。
時光宕然來去仿佛一個長長的輪迴,他們能在這裡、在一起,不用隔著聲嘶力竭的臨淵忐忑,也不用隔著生死只能到奈何橋上徘徊等待。就在這一生、就在這一世,有多好。從前再多的苦難,都叫人感恩,也都算得命運的眷顧。
孝期過後,兩個人打點好行裝預備回晉原結婚。臨行前婉初想要見一見金令儀同她告別。去了兩趟寢室,總沒遇著人。顧忌到母親,婉初沒有留蘭庭的住處,給舍監太太留了榮逸澤在定州的一個賓館的長包房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