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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他在孤獨的時候偶爾懷念她,無意中得了她的畫,就造了這樣的院子。每回款步其中,他仿佛都能看到一個俏皮的女郎在賞魚、攀花、下棋、作畫。處處都有她的影子,卻哪裡都沒有她。他沒什麼奢望,但只懷念都覺得是奢望。

    直到馬瑞鼓動他將俞若蘭接回來,他才真正動了一念私心。十多年了,她離開傅家,獨自飄零,見一面也是好的。

    馬瑞請她將金子拿出來,幫定軍渡一時難關。他不是沒愧疚的,雖然是傅家的東西,可他覺得開口向她要東西,叫他分外難堪。當她說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就信了,就當她什麼都不知道。

    俞若蘭在蘭庭住下,是賭著氣的。她那時候滿胸的恨意無處排解,這樣一個樣貌酷似傅雲章的人在眼前,她高興了就同他說說話,生氣了就言語犀利苛責挖苦。他覺得她變了很多,又覺得一點沒變,仿佛,她就該是這般脾性。

    有時候喝醉了,她就婉媚一笑,撐著下巴看他道:「你不如陪陪我,也許我高興了,就把金子給你了。」他都默然受著,喜怒無常也好,無理取鬧也好,在他心裡頭都還是從前第一眼的那個樣子。

    她出入自由,卻從來不出門。閒時作畫,畫完就撕,撕了再畫。她畫得極好,字也寫得好。撕碎的東西他都叫人收過來,他再一一撫平,粘貼好細細收著。

    過了兩年,俞若蘭病得重了些,終於聽了醫生的話戒了酒。也不太鬧了,閒的時候他去,她就同他下下棋。

    他棋藝出了名的好,有心讓她,可她又要強不許讓。她從前棋下得也是極好的,十多年沒再摸過棋子,都生疏了。一旦落了下風也管不住脾氣,輕則棄子,重則掀盤。他都讓著,也不著手他人,親自再把棋盤拾起擺好。

    她氣頭過了,便同他一同撿棋子。她斂眉垂首的模樣,在他看來就是認錯了。他這時候才會說一句:「夫人這是何必?」不是責怪,只是不明白,她這樣大的脾氣傷的還不是她自己?

    他雖然妻妾四個,不是媒妁相娶的,就是因事制宜、便宜行事的。也有溫柔嫻淑的如花美眷,可似乎都算不上真心愛的,因此他素日裡也不費心著力寵愛,卻把這份耐心全部交付到她這裡。

    他有錯覺,以為還是年輕時的他們。有時候偷眼一看,她保養得再得當,眼角也有了一絲淡淡的紋路。他只當她把自己當成父親去恨,當成父親去愛,生生受下她的脾氣,卻受得一點怨氣都沒有。

    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叫她「高興」,也只想叫她高興。他真忘不了那個放肆打量過他的小姐,忘不了那個拉他手送他東西的嬌俏小姐。

    他知道她從前愛聽昆戲,便邀了她出去看戲,回來的路上中了人的埋伏。她撲在他身上替他擋了一槍。他看著血沒了斷地往外頭流,心也跟著變冷,好像那子彈穿透的是他自己的心。

    她卻滿不在乎地笑道:「人家說肝病久了,不出幾年就要成干黃的老太婆了,我不想那樣,現在死了也好。」

    這槍傷把她的身體拖得更弱,他每天都要去看她,最後索性接到後罩樓里。她病得狠了,反而把脾氣都磨沒了,每日都安安靜靜的。她難得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話,他受寵若驚地聽著。也想同她說些什麼,可又說不出什麼,沉默得近乎木訥。

    有一回她靠在床上,看著他很熟練地給她削蘋果。他遞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夫人請用。」半晌她都沒接過去。

    他這才抬頭望她,她只是頗有意味地笑望著自己,問他:「你怎麼不叫我名字?」

    他一時惶恐,手一抖,蘋果差點滾落下去。她笑著接住蘋果,咬了一口,滿口都是酸澀。那笑容漸漸淡薄下去,悵惘地往窗外看去:「我是漢人,你是旗人。揚州十日你的先祖幾乎滅了我滿門,我同你有國讎。你阿瑪負心於我,叫我去國離家,我同你算有家恨。你這是何必?天下之大……算了。」

    他那時候什麼都不說,他後悔怎麼不同她說。告訴她,這世間山河浩蕩四海蒼茫,就算容不下這樣的兩個人,他總可以給她一段念想,叫她知道有人毫無所圖地念著她,只為叫她別再去恨,恨過往、恨從前。

    可到她臨終前,他都沒這個膽量開口。既沒膽量問她,也沒膽量同她表白。她也是膽小,怕他不是真心。倘若是真心,他自然會去問婉初。倘若是假意,反正人都死了,她什麼也都不怕了。再也不怕負心人了。

    手中的水晶杯漸漸冷去,傅仰琛望著沉浮已定的茶葉。種種過往都已然塵埃落定,他突然想起她曾經拿給他猜的一個燈謎。他費盡思量到如今還沒想到答案。

    想起她狡黠的笑眼,他也跟著笑起來。那笑容還沒到頭,倏然一聲巨響,都消失在灰飛煙滅的永恆里。

    婉初立在亭外,她身邊的花架子上爬滿了一叢絡石,這時候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蔥白色的小花,隨意地密密匝匝縱橫在整片整片的綠波里,風一吹,撲面過來就是香氣。

    榮逸澤攬著她,靜靜地看著馬瑞帶著人在俞若蘭的墓碑下葬了一件半舊的補服,上頭擱著書信和玉佩。婉初惘然望著忙碌的人們,喃喃道:「他這樣處心積慮留我在定州,就為了這個……真不知道是他傻還是我傻。」

    等到墓碑立好,馬瑞將傅仰琛留存的一箱畫稿在碑前燒盡。隔著細雨,四周繁色的荷花點綴著深翠的湖水,婉初遠遠看著兩座沒名的墓,心中說不出來什麼滋味。是慶幸、是無奈還是遺憾,都是旁人所感,再也影響不了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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