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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那時候的傅仰琛還是揮鞭決白馬、身著正蟒補子的青年貴族,縱馬長街,將行到王府門口,遠遠瞧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大街旁。
垂簾掀起一角,從裡頭伸出一把極其搶目的油紙傘來。
那一抹柔粉色,引得他猛然牽住韁繩。白馬嘶鳴,轉了一圈,才在府門前止住馬蹄。他高高地坐在馬上,隨著馬兒兜了一個馬身。不過這一個兜身的工夫,那油紙傘已然撐開。
淺粉紅底子,沿著傘邊勾了一圈荷葉,正中描了一朵桃粉色的荷花。雨不大,聚集了一陣才有水珠順著傘筋漸漸滑落下去,連那水珠都帶著纏綿的味道,是赫然從江南霧雨里走出的模樣。
他先是被那傘勾住了眼神,有聽差的過來給他牽馬:「我的爺!都連著下幾天的雨了,也沒人伺候您穿雨服出門嗎?瞧這一頭水!」
他哪裡聽得見他們的話,撩袍翻身下了馬,扔了馬鞭給下人,走了兩步。可還心心念念著那把傘,不知道支著那樣一把傘的,會是什麼樣的人?
他又轉頭看過去,那傘依舊擋著面孔,從馬車上下來,只露出了衣衫。
粉荷色萬字皺緊身襖,肘臂、袖邊鑲滾著玉色細邊。百蝶穿花軟緞長裙下頭,隨著移動露出淺杏色的緞面繡花鞋頭,若隱若現繡著一隻翠鳥。衣襟前的紐襻上掛著或金或玉的裝飾和香囊。
姿態裊繞,就算沒看到容貌,也知道是個可上畫的姑娘。
傅仰琛看得怔了,知道不該盯著人家看,轉身要進府。可心裡的畫空了一處,總是想畫滿。
看她衣著華貴講究,是個富貴人家小姐模樣。可身邊連個丫頭都沒有,獨自一人,還提著一隻不大的藤箱。他覺得好奇,下意識放慢腳步,又回頭看她。她卻是往府門這邊走過來,離自己更近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
果然,那傘檐兒漸漸揚起來,先是一隻尖尖小巧的下巴,再是秀氣的鼻頭,直到整張臉都從傘下露出來。
有雨絲飄進傘里,她仰著頭,看著大門上的門匾。不知道是雨飄進眼裡眯住了眼睛,還是她在笑,是一雙盈著笑的月牙眼。
那小姐看完門匾,繼而看見了他,偏著頭上上下下肆無忌憚地把他打量了個遍。
本是他在偷看她,這時候反被她這樣堂皇地打量,傅仰琛沒來由地覺得窘了,輕咳了一聲,藉故低了頭,避開了她審視的目光,心裡想,這姑娘真是放肆。可又不是貶義的,心裡帶著一絲欣喜。
這時候反而不知道是走是留,轉了一念,很矜持禮貌地走近了幾步:「姑娘是來尋人的嗎?」
因為他身量高過她許多,她將頭又揚了一揚,倏而嫵媚一笑道:「讓我猜猜,你是傅雲章的兒子吧?」並不是詢一個答案的語氣,仿佛很是胸有成竹。他父子倆是很像的。
強拗官話的蘇州腔調,軟軟糯糯的。他有些詫異,這樣就叫了父親的名諱。可他卻氣惱不起來。看著她的一雙笑眼,富養出的端莊後頭藏著一份被寵壞了的驕氣。可那驕氣,也不十分的奪人,襯著那一雙靈動的笑眼反而有一種有分寸的嬌俏和頑皮。
他情不自禁地點點頭,還是問她:「姑娘你找誰?」
她笑意更濃,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將那笑停住,低頭想去取什麼東西。可這時候她一手撐傘,一手提著箱子。於是又抬起頭來,將箱子放在地上,又將傘遞給他:「幫我舉著傘。」
他像迷了心竅一般,接了她的傘。傘柄是一塊玉石鑲套的,她握過的地方溫潤帶著輕香。他替她舉著傘,因為身量高,傘也舉得高。
雨絲像都故意往她身上飄一樣,他不得不彎了彎身子,就著她的身高,將傘都移到她上方。
她低頭在紐襻上解什麼東西,並沒在意他細微的體貼。仿佛什麼樣的體貼在她看來都是名正言順一般。
大約是絲絛纏在了一處,她眉頭蹙起來,有幾分惱氣。他垂著目光看她,心底柔柔軟軟的也撐滿笑意。他在想,這是誰家跑出來的寵壞了的姑娘?
俞若蘭終於從紐襻上解了一塊玉佩下來,長長噓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他,這回笑裡頭的頑皮更濃了些,拉了他一隻手,將那玉佩放在他手裡。
傅仰琛頓時呆了呆,啞口無言地看看玉佩。
她掩口笑了笑,道:「這是給你的見面禮!沒料到你有這樣高。」
他是頭一回被姑娘這樣大方地送禮。雨還沒停,太陽卻意外地從雲後頭出來,那一縷正灑在傘上那一朵桃色的蓮花上。傘底下漸漸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粉色,把他的臉都熏得發紅。手心裡的玉卻是刺著心的冰冰的。他直想將那冰涼,蓋住發燙的臉。
她從他手上要回了傘,又提起箱子,往府門處走。到了府門,她對聽差的道:「去叫你家王爺出來,說新夫人來了!」
那聽差中的一個,是隨傅雲章去過江南的,被眼前的女孩子的話驚得呆了半晌,然後看了又看,頓悟一般飛快地往裡院跑去回稟。
俞若蘭轉身又看了看仍舊站在雨里的傅仰琛,頑皮地笑問道:「你們旗人見了新夫人,是不是要磕頭請大安?」
他第一回見俞若蘭,那一份短短的纏綿後是心底無盡的陰雨綿長,時光漸漸模糊了後頭的歲月。
他有自己的府邸,似乎後來也沒怎麼見過成為「夫人」後的俞若蘭,滿心都被推翻舊制、共建新國的熱血充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