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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輕言緩笑,拋了一句:「她一個女人,倒比男人都能忍。疼得這樣厲害!」然後笑意更盛了。
馬瑞倒真說不出半個勸解的字來,如同他所說,這身體不過是拖一日是一日。他戎馬一生,總惦念著一個轟轟烈烈的結局,難道真要他在病榻前等死?
於是他將嗓子裡的哽塞生生咽下去,艱澀地說了一個「是」。
婉初一直在俞若蘭的墳前呆呆立了半個時辰。她萬萬沒料到,母親是葬在這裡。
方才車子一停下,落入眼中的不是黃埃散漫風蕭索的荒郊野地,而是一個舊式庭院前頭。抬眼見蔥蔥碧綠的枝丫在粉牆黛瓦上空搖曳,婉初只當走錯了地方,卻見馬瑞先前頭引著,拍開了大門。
有老僕過來開門,恭敬地迎了眾人進去。婉初跟在他後頭,簡直不能相信。
鑿池堆山、栽花種樹的小橋流水,曲廊迴轉步移景易串聯著雕樑畫棟的亭台廊榭,看不及的圖案各異、形狀精巧的花窗,腳下遷伸不盡的卵石鋪路。鑲邊綿延的沿階草,點景的翠竹湖石,轉角的芭蕉,花壇里當季的花卉,小品的白石桌椅……一物一景都像是從母親曾經的一幅工筆畫《故園》里走出來的。
看到婉初不可置信的目光,馬瑞平然道:「夫人從法國回來後,一直都住在這裡。受了槍傷後,大爺為了照顧方便,才將夫人接到府里。」言盡於此,也無須再多說什麼。
這一處園子比榮逸澤那一處不知道精緻講究了幾倍,榮逸澤也不禁感嘆:「巡閱使真是有心。」
馬瑞卻淡淡道:「這宅子,十多年前大爺就置下了。當時不過圖一個念想,沒料到夫人真在這裡生活過幾年。格格怕是沒印象了,聽大爺說,這園子是照著夫人姑蘇老家裡長大的園子造的。」
走到湖中心,是一個小巧精緻的四角涼亭。亭子裡偏左的位置立了一塊碑,上頭只刻了「蘭冢」兩個字。
馬瑞朝那墓碑鞠了一躬,低沉著聲音道:「這是夫人的墓。」
婉初一瞬不瞬地立在碑前,喃喃道:「她就葬在這裡?」
馬瑞點頭道:「是。夫人本來堅持把骨灰撒了,可大爺……」
難怪她不走了,走了一輩子,怎麼不累呢?能在咫尺山林里,尋一點故鄉的念想,淺酌慢飲地消磨光陰。身旁有個相陪的人,是真情也好,是假意也罷,都不重要了。
「格格若想陪陪夫人,可以在園子裡住下,都有人打掃伺候。」
婉初有些發怔,連馬瑞走了都不知道。還是榮逸澤牽著她去房裡,簡單吃了些飯菜。婉初的話更少,仿佛有許多許多的話都擠在胸口,反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默默留下,要替她守滿四十九天的孝。
半月後,定軍盛大閱軍。蟄居久不露面的傅仰琛,意外地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世人面前。在外頭強撐了一天,等坐進車裡,軍帽下額頭滲著密密的汗珠,戎裝禮服內的襯衣也已然濕透。眾人匆匆將傅仰琛送回了王府。
臨去新京前,一一見過大大小小的眾多子女,聚在一處強作隨意地吃了一頓飯。第二日,照常是三姨太照顧他起居,服侍他穿衣。
「老爺身體成了這樣,還要遠路奔波……」她將武裝帶纏繞在他腰間,他病體消瘦,系得比往常又緊了些。她從來不在他前頭談論公事,看他這樣,卻終是忍不住了。手下還沒停住,理了理他軍章,撫平衣服上微小的褶皺,將軍帽捧給他。
傅仰琛望向鏡子裡的自己,身後嬌小、滿面含憂的三姨太,總還是有些愧意。轉過身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你性子弱,有什麼委屈別總自己憋著。我不在家,萬事博堯都能做主。」
三姨太仍舊垂著頭,再抬起看他,早就淚眼模糊:「老爺非要去嗎?」
傅仰琛怔了怔,沉默從來都是他的回答。三姨太忙扯了帕子擦去眼角淚花,哽咽萬難地低聲道:「老爺,一路保重。」
傅仰琛這才點點頭,轉身出了房間。他離開從來都沒有遲疑,連赴死都這樣果決。三姨太不敢再想下去,跟了幾步,最後只得倚在門邊目送他越走越遠。
北去列車的轟鳴里,他一個人獨坐在包廂里。侍從官泡了杯君山銀針,他要清靜,叫人都遠遠退到前頭。靜靜地看著銀針升沉起落,想起俞若蘭當初曾經故意為難,說只喝這一種茶,茶具也要講究到分寸不差,他叫人快馬加鞭地尋來醴泉山水……
等他集齊了東西,她卻莞爾一笑,將沖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你不是軍費緊張嗎?怎麼也這樣鋪張浪費?我可沒金子賠給你。你當我真愛喝嗎?其實,我就是喜歡看它漂來漂去的好玩罷了。」
他那時候也是不說話,默默地喝了她泡的茶。就算先前一點點的苦澀,那後頭緊接著的甘醇卻真是誘人想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低頭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原來不經她的手,這茶的滋味相差何止千里?
側頭望向窗外,綿延無盡的沃野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籠在一片細雨迷濛之中,無端地叫人添了一份江山已遠、美人已去的沒落感。
他微微地笑了笑,想起她留的信,「細雨濕流光」,他們似乎註定從這細雨里相識,再結束在這煙雨里。能得她幾行春淚,總歸是無憾了。
第二十六章 江山猶是昔人非
那一年暮春,京州的雨下得意外的纏綿。連著幾天,出門時還是晴空萬里,等從衙門做事回來,居然細雨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