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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那鏡子從她的臉上放射了幾道裂痕,杯子撞碎了,又落雨一樣嘩啦啦掉在了地上。可鏡子裡水漬下頭又默默出現了兩個母親、三個母親……
婉初霍然站起來,又拿起桌邊的圓凳子擲過去。終於,所有的母親都消失了。
她怎麼能不恨?為了母親的這份自私,她舍了愛情在這裡跟個假想的敵人鬥了一年。她什麼都沒有了!她原知道自己蠢,沒想到會蠢到這個地步。她原先對母親的理解和同情,都不受控制地變成了恨。
母親,母親。她的信上說得真對,她「這一生縱情任性、肆意愛恨,無怨無悔,唯獨虧欠於爾……」
她突然覺得恐懼起來,她想起離開漢浦的時候,她跟代齊說的話:「孩子萬一要是問起他的娘,你就說她死了。」
她何嘗不自私,何嘗不是在騙自己孩子?就算那孩子來得不正經,也是自己堅持要生下來的。生而不養,何嘗不就是同母親一樣,踐踏了母親的責任?現在也要學著母親的老路去騙那個孩子嗎?也要讓他長大了再來恨她嗎?
恐懼的後頭是排山倒海的羞愧。她愧對了榮逸澤的一片痴情,愧對了那孩子。她覺得自己真的是沒臉去見什麼人了。
她抬頭看著這屋子,滿心的憤懣,無處宣洩。把屋子裡的瓶瓶罐罐一併摔了,牆上的字畫、遍屋的綾羅紗帳,都礙眼得厲害,她恨不得一把火燒掉。
等把整個屋子泄憤得面目全非,婉初呆呆坐在床上。她能去跟誰說呢?她從前還以為是一場冒險劇,誰知道到頭來原來是一場荒唐不可理喻的鬧劇。
現在怎麼辦?結束了這場鬧劇,再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地回到榮逸澤身邊嗎?她怎麼有臉見他?同他說母親因為和不該有情的人有了私情,怕女兒知道真相輕看她便騙她離開?誰知道這個傻女兒非但沒走,卻執拗著留下來給母親「報仇」?
再苦的時候,她從來都沒覺得活不下去。可真的就在此刻,她真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最親的人呢,怎麼能把她騙得那樣慘!怎麼可以因為怕女兒的輕看,就去騙她?既然騙了,為什麼不索性騙到底,還留這樣一封信又做給誰看?!
婉初踏著一地殘骸走出聽梅軒。天色漸漸亮起來,一層青一層橘一層紅胡亂地混疊在一起,隱在東方。
有下人碰見她跟她請安,她似乎也沒聽見。眼睛裡噙滿了眼淚,卻忍著不往下掉,盲人一樣憑著本能出了王府,叫了黃包車回了宿舍。
宿舍里也沒有人,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像暈過去一樣。酒喝得多了,受了風,胸中抑鬱,疾恍恍地就發起燒來。
第二日,傅博堯是被烈日刺目的光驚醒過來的。睜開眼睛,無數條的白亮亮的光襲進眼裡,頭腦就是一陣恍惚,有一種不知何處的感覺。低頭看了看,身上搭著柔軟的披肩,看了半晌這才隱約記起這好像是婉初的。
他站起身,頭有點昏。他酒量不錯,不知道怎麼昨天怎麼能醉得這樣厲害。
夜裡的事情都已經是模糊了,連同他一同喝酒的人也是模糊了。要不是這件衣服,他幾乎都會以為那是做了場夢。
他迎著風站了半刻,又四下看看。估摸著婉初大約是早就離開了,他拎著披肩緩緩下樓。庭院靜靜,花木扶疏,連鳥鳴聲都聽不到,只有風穿過海棠樹葉發出的若隱若現的沙沙聲。
他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頭走著,跨了幾進院門,才有聽差的過來請安:「大少爺,您在這兒呀。您的副官在府外頭等您等了好一陣子了。」
傅博堯點點頭,先回了自己房間,要了醒酒茶,快速地梳洗。等他都整頓清爽,瞥見桌子上的披肩,走過去抓起來看了看,隱然幽甜的背後是他剛才身上的酒味。又在外套口袋裡摸出那枚胸針來,這才看清楚原來是裹金鑲鑽的一隻孔雀,忍不住嘴角翹了翹。
出門的時候,叫了貼身伺候的下人將披肩送去洗燙,順便拿胸針出去修理。下人見都是女人的東西,也只是疑心卻不敢問。只當是哪個女朋友的,便不敢怠慢。
傅博堯在王府門口正要上車,後頭緩緩停下一輛車,榮逸澤閒閒地從車裡出來,見了他笑道:「司令今日出門這樣晚?喲,司令這滿眼的血絲,昨天沒睡好嗎?」
傅博堯見他眉梢眼角帶笑,不知怎的覺得他笑得分外有含意。心緒驀然一陣古怪的不自在,捏了捏眉心穩了穩心神,方才同他笑道:「什麼風把慕老闆吹來了?」
榮逸澤笑道:「沒什麼,不過來同巡閱使敘敘舊。」
傅博堯覺得詫異,父親身體狀況不佳,早就不見什麼客,同他有什麼舊可敘?正想再問,馬瑞從府裡頭出來,將榮逸澤迎了進去。
馬瑞引著榮逸澤進了傅仰琛的房間裡,在他床前落了座。三夫人過來上了一杯茶,傅仰琛便示意她下去。
榮逸澤低頭抿了口茶,疏懶地笑道:「巡閱使這裡的茶果然是好茶。」
傅仰琛今日一身葛青紡綢短打,也不避諱他,靠在床頭。人比上回他見的時候瘦多了,面帶病色,一雙眼睛卻依然矍然有神。
傅仰琛目光直直看著榮逸澤,雙指夾著照片,輕輕搖了搖:「榮三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榮逸澤垂目撥了撥漂到杯沿的茶葉:「巡閱使比我想像中的身子骨要硬朗些。」抬眼瞥了瞥那照片,閒閒地笑道,「鄙人倒真是沒什麼意思。不過無意中得到的,覺得這東西落到別有用心人的手裡,總是不妥。咱們總算得上親戚,所以就給弄了出來……在下真是佩服,沒想到巡閱使當年居然會是顛覆朝廷的新國會的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