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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傅博堯睡得很沉,並沒有回應。婉初見他懷裡還抱著那瓶殘酒,於是將剩下的一點白蘭地通通倒掉。看他睡容靜謐,抿了抿唇,把肩上披肩給他蓋上,越過他飛也似的跑回聽梅軒。

    馬瑞在遠處見婉初走得遠了,才悄悄從陰影后走出,去了傅仰琛的院子,輕輕敲了敲房門,三姨太開門請了他進去。

    傅仰琛微合著眼睛躺在床上。馬瑞走過去低聲道:「大爺,格格去了後罩樓……」

    傅仰琛的眼睛慢慢張開,緩緩問道:「她自己去的?」

    馬瑞搖搖頭:「是大少爺帶過去的。不過,好像是大少爺喝醉了,格格自己偷偷溜進去的。」

    傅仰琛長長的一段沉默。婉初知道了什麼,知道了多少?不過,那都是她母親的意願。他輕輕一聲嘆息:俞若蘭真是到死都改不了性子。

    馬瑞難以揣測他這一聲嘆息的意思,先偏過身子覷了起坐間裡低頭繡花的三姨太一眼,繼而小聲道:「房間裡都搜過的,應該什麼都不可能留下……大爺何必叫格格知道夫人的事情?平白擔了委屈……」

    傅仰琛仍舊不語。「她若不知道她母親的事情,怕是早就走了……」婉初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到死都不得知。

    馬瑞不可聞地心底輕嘆,一轉眼跟著傅仰琛也是大半輩子。眼見他這個翩然倜儻的德清王世子,從毛頭小伙兒到眼前叱吒一方的霸主。這個男人一輩子沒有打不下的仗,得不到的東西。唯獨那一個人,他早就認命了,所以才這樣委屈自己事事遷就。

    男人在外頭爭強好勝厲害的,往往心裡都渴望一份被屈服。可那屈服被限定在某種他可接受又不至於觸及顏面底線的範圍內。於是往往就把這份想要被征服的心放在了女人那裡。越是叫他不痛快的女人,他想得就越厲害。

    怕是有時候可能他自己也分不清,迷戀的是這個女人,還是這個女人給予他的那種新鮮的不痛快。更何況這份不痛快,纏纏綿綿、心心念念了這許多年。每當事事順遂的時候,怕都要忍不住地從心底浮出來叫他難受一番,於是變成了求而不得的刻骨銘心。

    馬瑞皺了皺眉頭,呆愣了半晌。

    傅仰琛見他似乎還有事,問道:「還有什麼事?」

    馬瑞回過神,道:「格格先前那個姓榮的男朋友,幾回要見您,我都給擋回去了。可昨兒個,他遞了一張照片給我……」

    傅仰琛轉頭過去。馬瑞忙把照片從口袋裡取出來,雙手捧到他面前。是一張興國會的入會證書。歲月悠遠,他自己都快忘了這件事情了。傅仰琛倏地笑了一聲:「我倒小看了他,他居然有能耐弄到這個東西。」

    馬瑞卻覺得並不好笑,面帶著愁容:「這人怕是要壞事。萬一這事情給他抖了出去……」

    傅仰琛擺擺手:「他拿這個過來,無非有所求,那就見他一面也無妨。」

    婉初跌跌撞撞地跑進房間把門閂上,從口袋裡取出那捲紙,心頭還在撲通撲通地急速跳著。

    借著燈光,將紙展開,快速地將上頭的字瀏覽一遍。她以為自己怕是眼花了,又將信將疑地一個字一個字又看了一遍。

    臉上被酒精裹燙的紅漸漸變了白色。手緊緊攥著,也止不住渾身的顫抖。怎麼是這樣,怎麼是這樣!她心裡想過千千萬萬種的可能,就是沒想到她的母親會騙她!

    信上所言句句言辭懇切,句句維護傅仰琛:「自兒別後,身無所戀,遂歸故土。承蒙爾兄照料,然病已入膏肓,春秋度日不過折磨。兒方年少未嫁,婚期又至。未想拖累,恐兒牽掛,遂以亡人示之。」

    不僅如此,母親居然還叫她拿一半的金子給傅仰琛!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又叫金姐勸自己逃走?她偷偷摸摸留這一張字條又是什麼道理!

    婉初反反覆覆又看了幾回,千真萬確是母親的字體。那個地方,除非她,又有誰知道?怕真如她自己信里所言:「唯恐來日流言蜚語,爾兄妹徒生罅隙,於心難安。留信於此,待天意定奪。」

    可信里若是真的,這算什麼?留一封道歉信,就打發了自己嗎?

    另一張字條更叫她難堪。什麼天意定奪,還不是她任性妄為!母親向來流利的小楷,如今落在眼裡沒來由地刮著她的心。

    她從來不抱怨母親什麼,即便是俞若蘭讓她無異於幼年失孤,叫她少年抑鬱,她也還是感激母親的養育之恩。

    她記得父親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你怎麼可以只顧自己!」那時候她不明白,到現在她是真的明白了。母親這一輩子,最愛的哪裡是父親,她最愛的不過就是她自己!

    乳白色信箋,在薑黃色的燈光下頭居然也刺得她雙眼不能直視。移開目光,一抬眼的工夫望見紅木大衣櫥上頭的鏡子裡映著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分明又變成了她母親。她怎麼長得那樣像她!她突然恨自己那樣像她。

    婉初這短短的十多年,就算不是鮮衣怒馬,也該是悠然閒適的青春,變成一步一步密不透風的滄桑,還不都拜俞若蘭所賜?

    相愛、離別、追憶、悔恨,雖然人生都難免要經歷一回,可她這張粉光胭艷的臉,下頭的那顆心已然被這十多年的跌宕磨礪得毛孔粗大,將滄桑都清晰地擺成了皺紋。

    婉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在一點一點地變形,最終變成了她母親。她又恨又怕,順手抓住桌子上的粉彩瓷茶杯擲到鏡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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