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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長長的通道,由於沒有人,連燈都沒亮幾盞,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里,火車向前行,她在向後走,有一種不真實的逆流而上的錯覺。
走到車廂接頭那裡,遠遠看著一個挺秀的身影靠在門那裡抽菸。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雙唇微微地抿著。雙指里夾著一根煙,只是燃著,沒有抽動。仿佛只是為了聞那個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離,只是還是孤傲著。仿佛只有用那一點孤傲來偽裝,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著他這模樣,好像初冬飛灰似的微雪都飄進眼睛裡去了,明明是細微又柔弱的,卻還是讓眼睛和心頭突然有了涕淚將至的酸楚。
他們兩小無猜的那半年歲月,到了後來怎麼就成了這個狀況?原來不想見他,是以為會恨他。可是真到見了面,才知道有一種人是愛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只能心疼的。
她小時候多喜歡這個孩子,是那種真心當作弟弟來喜歡的。她總覺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獨處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邊不相信命運,一邊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種推著人前行到不知遠途何所似的東西,叫作命運。
代齊這時候只穿著白色的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那裡。借著昏黃的燈光,婉初似乎還能看到上頭隱隱的舊傷痕。那傷痕別處看來是觸目驚心的,到他這裡,除了能勾出心裡的疼,什麼都想不到。
她怎麼會不知道,這樣一個日月光華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張臉是完美無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瘡百孔體無完膚了。他跟她何嘗不是一樣,不過都是被命運摧毀過的,又不認命一樣,頑強地被自己粘起來的瓷人。說「沒有心」是用來騙人的,人活著,心怎麼會不知道疼呢?
菸頭燒到了尾,手指一燙,代齊才回過神。丟了菸頭,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著外衣靜靜地看著他。
兩個人隔著十幾步,中間卻又隔著霧暗雲深的迢遞關山。原是越不過去的,什麼話都是多餘。
婉初本來還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裡,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會有事情的」,可這些安慰的話才真真是無情又刻薄。
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他若只問她這一句,就夠她傷得折戟沉沙、潰不成軍了。
那不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麼會想不到呢?這責任,這血脈相連,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變的。那些被她死死埋進肉里的為人母的自覺,又撕心裂肺地鑽出來。
身體裡還留著那孩子的記憶,陪了她許多的日日夜夜。是時時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難忘。她不知道,再見到那孩子,是不是也只能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代齊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婉初垂了垂眸子,復又抬起來,幽幽地說了一句:「煙抽多了不好。」
代齊靠在冰冷的車身上,那冰冷的鐵皮把心沁得發疼地涼。卻不想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仿佛是有過許多共同的曾經,才理直氣壯說得出的話。
他麻木的心裡終是暖了暖,「嗯」了一聲。
那暖過來的心,後頭緊緊就跟著久已忘記的密密麻麻的酸澀。原來酸澀也是好的,強過麻木。
為避戰事,火車繞道而行,倒了兩回車,到了晚上的時候終於進了漢浦。站台上早就有車候著。也是一路無語地就到了醫院。下了車,代齊步伐越發急促,婉初亦步亦趨地在後頭緊緊跟著。
圓子的病房在特護區,兩邊都設了崗哨。還沒上樓,就聽到一個房間裡傳出女人隱隱的哭泣聲。
代齊抬頭一看,就分辨出那哭聲是從圓子病房裡傳出來的,心裡一悸,腳步就是一滯。
婉初跟在他身邊,看見他臉上的驚惶,心裡禁不住害怕了。腳步只剩沉重,重得邁不開步。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胸前,心裡只反覆一句話「不會的」「不會的」,那孩子連媽媽都沒見過,怎麼會這樣就讓他走了?!
代齊滯了一滯,幾步就衝上了樓,走到圓子病房前,耳邊女人的哭聲更大了。他不記得這是誰,怎麼哭得這麼傷心?他恨她哭,更是膽怯那哭聲背後的意義。
門虛掩著,手指有細微的抖動,仿佛上頭站著一隻蝴蝶,輕輕扇著翅膀,不敢動。他只要一動,那嬌嫩的蝴蝶倏然就會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裡,不扶著牆,她自己怕是要暈過去的。腿上墜著鐵石一般,艱難地一節一節地上來。
代齊側過頭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猛地把門推開。裡頭的哭聲驟然停止了。
霍五抱著圓子,正訓斥著一個年輕的護士小姐。他抱著孩子哄了快兩小時,才把圓子哄睡著。這個小護士進來就咋咋呼呼一頓,把剛睡著的圓子吵醒了。圓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餵下去的奶也給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護士給說狠了。那護士小姐受不住那樣重的話,就哭起來。這時候圓子卻是不哭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那哭泣的小護士,一點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禍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齊進來,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齊不在的時候,圓子有什麼三長兩短。
代齊推開門的瞬間,就看見躺在霍五懷裡的圓子,這顆心終於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轉頭對著走到一半的婉初輕聲說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