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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爹總說『不知道怎麼生了你這個王八羔子』,現在想起來,生我其實就為了給你擋這一劫的。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嗎?」小三說完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雪亮的牙齒。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著臉快速地想著脫身的法子。
小三又說:「你說我出去能幹什麼?大字不識幾個,除了吃喝嫖賭,其他的都不會。你不一樣,等你出去給咱們報仇呢。你別跟我爭,娘肚子裡頭你就跟我爭著當哥,現在讓我也當回哥……」
他還要再說什麼,門外頭鐵鏈子響了,有人開鎖推門進來。那人蒙著臉,壓著聲音問:「誰是哥?」
小三擋在他前頭,冷冷道:「我不僅是哥,還是你爺爺。」那聲音和表情竟然學得一分不差。他剛想說什麼,槍聲就響了。小三應聲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動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臉是衝著他的。臉上是慣常的笑,三分輕浮七分灑脫。眼睛是睜著的。他從小三的瞳孔裡頭照見自己,形單影隻,落寞寂寞膽小猥瑣的自己。
他原覺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現在看來,跟河溝里的稗草有什麼區別?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恐懼,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麼就不敢衝到他前頭說呢?還是膽小吧!他還自稱是哥,還安慰什麼「別怕,有哥在」!
他沒有一刻這樣厭棄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應該擋在他前頭,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麼都晚了。小三沒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沒了。
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回藏了他幾本艷情小說,因為他也看上書裡頭的插圖了;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回幫他寫的情書,不是情書而是寫了一首諷刺那小姐的詩,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這個當哥的,都幹了些什麼?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裝傻充愣而已,頂多就說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後齜著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著小三的屍體一天一夜,不聲不語,一動不動。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看著他。手被捆著,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榮家的人找來。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夢,夢裡頭看著小三跟他招手。滿臉是血,卻還是笑的。他一邊招手,一邊後退。他看見小三的身後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他張大了嘴想要叫他,讓他停下來。可是「小三」兩個字怎麼都喊不出來。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動的。
等到高燒退了,他就成了榮三。榮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歲的生日上。
他有時候想,幸得母親一直視小三如心頭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說完,是長長的一段沉默。
婉初覺得他的身體有些微微地顫抖,抬頭望去,他的眼眶裡頭潮濕得如同大雨將至。有一顆淚,將落不落地盈在雙睫之間。
婉初從他懷裡離開,遲疑了一下,終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淚:「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過分自責。」
他雙手緊緊攥著,身體帶著輕顫。她的心又軟又潮濕又難過,於是攬過他,輕輕抱住他。手在他後背輕輕拍著,仿佛是安慰一個孩子。「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輕聲說。那聲音像莫扎特的D小調安魂曲。
原來這才是他的話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無非是那人想讓你看到的樣子」。所以他開始放浪形骸、輕浮於行,都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偽裝。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溫柔、那些清華溫宜,也僅僅是他想讓她看見的樣子。
婉初覺得這人的感情,看上去輕輕浮浮的,實際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凍的心有一處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漿就順著血管從心臟開始往外流,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
「從小總聽我阿瑪說起生平見聞,他說,要一個人死,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若要救一個人,不過就是愛他,常常是不經過思考分析的本能反應……小三拿自己換你,那是兄弟的愛。他愛你,才盼望你活著、開心。若你擔著這份內疚自責活著,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從來沒主動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經歷也讓她能放開懷抱。她慶幸自己是坦然隨緣的那一個。若隨了母親,母親執著癲狂的後半生,就是自己的寫照,一字不差。
榮逸澤漸漸平復了心情,也覺察出自己的失態來。從她懷抱里退出來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麼,你叫什麼?」
「榮慕澤。」
「慕澤……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認得你。」怪不得他說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經文是抄給「榮逸澤」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兩遍。
這名字連他自己聽來都覺得陌生了。從她口裡緩緩念出來,婉轉嚶嚀像是落在玉盤子裡的珠子,又嬌又好聽,還帶著纏綿的旖旎。
婉初望著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漸漸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雙頰發熱,便轉過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撲在臉上,燙得她說不出的舒服溫暖。
靜默了一陣,榮逸澤突然「哎喲」了一聲,婉初忙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剛一轉過來,唇上就燙上他的吻。雙唇突然被他銜住,榮逸澤的氣息迷亂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裝醉了。他的唇還帶著些淡淡的酒氣,那酒氣原來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腦子是木的,心底的什麼,仿佛就被他的輕吮帶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