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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婉初從短靴子裡抽出來遞給他,看他神色鎮定,也跟著安心起來。
雖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沒什麼風。最驚險的一刻過了,現在倒是不怕了,於是安靜地看他。卻見他站起來,開始動手解腰帶。婉初的臉霎時就紅了。這一紅,渾身倒有些暖意。
榮逸澤本是低頭動作,眼角看她面色訕訕扭過頭去,突然想起自己這個動作未免粗放,於是轉過身背對著她,笑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婉初經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說的「那個意思」指的是哪個意思,臉又跟著紅得更厲害了。
解了腰帶,那腰帶頭是鐵的。把腰帶頭、匕首、石頭放在一處,一頓敲打。他做事情的時候,臉色很是平靜,沒有一絲的慌亂。
婉初覺得這景這人,看著怎麼心底就柔軟起來。原來只覺得代齊是人間絕色,如今再看榮逸澤卻有另一種清俊好看。
榮逸澤心裡頭明白點不著火意味著什麼,可他表面上還是像以前一樣灑脫隨意。眼角瞥見她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爐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們有沒有這麼點意思?」
那水是舊年存下、地里封埋的桃花雪水,清透甘涼;那茶是四月洞庭山頭,少女香口銜下的含露透芽,雖未嘗一碗,倒也覺得口中有了馥郁玉致。此生前途渺茫,若無人援手,他們這也算得是電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覺得恐懼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把自己抱得很緊,這樣才能不讓熱量散得太快。人靜下來,肚子就跟著餓了,然後發出咕咕的聲音。
榮逸澤的目光還垂著,嘴角卻浮出了笑渦:「餓了?」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著膝蓋不說話。
終於那星星點點燃起了一些火柴頭的粉末,進而有些稻草也燒起來了。
脫掉外衣,圍著火堆坐著。身子由於靠近火,便逐漸甦醒過來。天色徹底地暗下來,最冷的夜也臨近了。
婉初不住地打著戰,像一條落水的小狗,招人憐愛。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攬在懷裡。兩個人終是比一個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語,婉初也不故作什麼矜持。
肚子是餓的,身體是冰涼的,還要警覺地聽著外頭,看看有沒有過路的腳步聲。他們都不敢睡,強打著精神。說話是唯一能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厲害,四肢乏軟,漸漸地頭依在他的肩窩裡,順服乖巧得像一隻貓。
「你是不會游泳嗎?」婉初問他。
榮逸澤笑了笑:「什麼都學得會,就是這個總也學不會。原覺得不靠近水,不會也沒什麼。誰知道會有落水的一天。」
「你不會,也不早些告訴我,我直接拖著你游上去倒能省些力氣……」婉初嗔他。
「我就是怕拖累你……」榮逸澤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覺得每次這樣的狀況,遭殃的總是在他身邊的那個。所以他讓她走,走遠了,就安全了。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糾纏,換了話題問他:「剛才聽你叫『小三』,小三是誰?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嗎?」
榮逸澤身體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觸及的痛。
在這樣的夜裡,這樣一路生死走來的人面前,未卜的前途,什麼都容易給勾起來,仿佛不說就再也沒了機會一樣。他那時候多怕沒有機會告訴她,他的名字。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個身體,為著兩個人活。
有時候午夜夢回,那些往事和現今的事情交雜在一處,他都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仿佛是活著活著,榮二就成了榮三。
他目光裡頭是悲慟,那是從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來的。由於埋得太深,跟肉長在了一處,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點一點地浮出來。那痛也是隨著骨血的。
從前的他,還不是叫作「榮逸澤」的。人人見了他,都要恭敬地稱他一聲「二公子」的。他在屋子裡頭讀書的時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馬蜂窩;他在對帳本的時候,小三已經在勾欄院裡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獨當一面談生意的時候,小三在戲園子裡揮金如土地捧戲子。
他們長著一樣的臉,卻是兩樣的心。一個是寒塘白鷺,一個就是三伏天躁動鳴柳的蟬。他們除了長相外沒一處相同。
有時候他放下書,透過窗去看,小三正在園子裡把小丫頭逗得面紅耳赤,都不自覺地要笑他。新來的丫鬟看到他的時候,順帶地也就紅著臉避開了。後來丫頭們熟悉了,就分辨出來了,油頭粉面錦帽貂裘的那個是三公子;素淨長衫沉靜清華、少言淡笑的那個是二公子。
父親母親是管不好他的。小三從小就愛在外頭搗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父親都要請家法。只是家法還不夠解恨,索性剝光了衣服在院子裡頭打。一直到十幾歲頭上,父親氣極了,依然還能剝光小三的衣服讓他趴在院子裡頭的長凳子上挨打。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喚,樂呵呵地等父親用完家法,仿佛那鞭子不過是給他撓個癢。母親一邊掉眼淚一邊等著父親離開,然後用毯子裹著他,兒長兒短地叫。然後小三就咧著嘴哭喪著臉說:「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還是假疼。
母親對小三是極寵的,大約是父親打得多,當娘的自然是寵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