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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代齊卻從不看這個戲班的戲,那些舊人事漸漸也就淡了。沒想到他的腿卻是瘸了,還到了桂少爺這裡。
桂少爺擺了擺手讓他下去,目光盯著他的背影,卻是無限溫柔:「你看,我活這麼大,本沒什麼可牽掛的,身邊也就這麼個人了。什麼時候我過去了,還請舅舅幫我照顧他。」
代齊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顧,別在我身上打主意。」
桂少爺聽他這話,便是明白他們這就算達成諒解了。
本來桂軍上下人事一片震動,桂立文又是死成那個形狀,楊靜芳幾次三番地勸桂少爺走。他只是淡笑:「我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就當少受兩年的罪而已。」
代齊靜靜喝完這一盅茶,桂少爺又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我本家姨母寄過來的,她是定軍大帥的三姨太。北地在廣建鐵路,他們要來借伐南邊山上的柏木。我本就不當家做主,這信也就壓下來了。要怎樣,你自己拿主意。」
代齊接了信也不看,放下茶盞,淡淡地丟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桂少爺笑了笑,算是回禮。
他走了兩步,桂少爺突然問起,聲音是淡然的,聽不出情緒:「他怎麼樣?」
代齊頓了頓,頭也沒回:「活著。」
桂少爺又咳嗽了兩聲,呢喃自語:「活著就好……」
代齊跨出門去,楊靜芳卻是一臉焦急地守在外頭,看他出來神色無虞,才放下心進了屋。
身後隱隱是病入膏肓的咳嗽和溫聲輾轉的嗔怪。
「我本沒什麼可牽掛……」
代齊想起桂少爺的話心裡就是一動,他自己可有什麼可牽掛的人?
他仿佛是被命運推著走到這一步的,他也沒什麼可牽掛,所以對別人格外的狠,對自己也格外的狠。
他不愛金銀財寶,也不屑滔天權勢,既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吃得極其簡單,穿得只要整潔素淨,一切都是別人給他打理好,他並不挑剔,連話都懶得多說。
他知道他的心是空的,只是還跳著,也不敢不去活。他卻做不到桂少爺那樣閒散過活,他還得活著,守著那些想守著的人和事。他不過二十出頭,卻是個看不出年紀的人。目光是冷的,面容是冰霜一樣的,瓷一樣的一個人。看著堅硬,其實一碰就碎,因為心是空的。就算碰碎了,還得自己拾起來一片一片地粘回去。
別人卻因為這周身的冷鷙越發敬怕他,他心裡覺得好笑,他有什麼可怕的?
看到桂少爺,卻覺得自己連他都不如。不管他們落在外人眼裡,是嘲笑、是譏諷或是覺得韻事一樁也好,好歹他身邊還有這麼一個人,讓他牽掛、被他牽掛,是不寂寞的。
他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愛也沒了,恨也沒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來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麼都是懨懨的,是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的無邊寂寞。
他有時候會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時候的一顰一笑、一乖一嗔。本來都遙不可及了,可因為遙遠卻越加美好起來,一想起來都能讓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來。
到更深露重的時分,仿佛是「羅帷舒捲,似有人開」。他又想起那夜的瘋狂和荒唐,他迄今為止最親密的一個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卻全變成「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沈仲凌大婚的時候有人送過帖子來,他看著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覺得難以名狀的古怪。他們不是情深似海愧鶺鴒嗎,怎麼到頭來也是勞燕南北各自飛了呢?
卻又覺得那樣也不錯,愛固然甜蜜,恨的糾纏也總強過空白。他也想尋那麼一個人,讓他愛,或是讓他恨;愛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轉,才發現「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那個人終是不見了。
落地大鐘敲了十下,唐浩成這才抬頭看了看時間。合上鋼筆,叫了秘書小趙,問他:「白小姐生日要到了,我讓你買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小趙忙笑著說:「東西都備好了。新進的火鑽,個頭大、切工好、成色好,光是配套的托子都花了一千。市面上,怕再難找到更好的了。這下白小姐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呢。」
唐浩成也跟著笑了笑,希望吧,他總是希望她能笑的。不是敷衍的笑,不是賣弄的笑,而是真正的、從心底里發出的快樂的笑。上回送的求婚戒指,她是一點沒放在眼裡。他自然知道什麼樣的東西都難以入她的眼的。可心裡只怕東西不夠好,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把對另一個人的愧疚都補償給她了。可心裡,又極快地否認了這種想法。
他記得頭一回遇到白玉致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個就是京州城裡的第一美人。
他偶爾也去交際,謹小慎微地多年過活,對女人向來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記得那是幾年前陪太太榮幼萱,七月十五中元節在西山公園放河燈的事情。
每年的這天,榮幼萱都會折上十五隻蓮花燈。她說二哥十五歲頭上意外夭折,家裡誰也不願意提起這件事情來。幼萱自小跟二哥關係最好,別人不去,她自是要給二哥祈福的。二哥從小就是被人稱作「神童」的,博聞強識,國文、外文、算術樣樣都是穎悟絕人,人人都說二哥是榮家的棟樑,誰知道會遭了那樣的大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