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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漸漸地,屋子便顯得有些侷促了。這房子本就不大,如今不知不覺到處堆了東西,卻沒有人歸整。張嫂拿不了主意,問婉初怎麼擺放那些物件。

    婉初買東西的時候多是一時興起,也沒考慮過這些東西買回來的用處。聽張嫂這一問也才驚覺,原來買了這麼多的東西。她看著這滿屋子,忽然來了整頓的興致,說著捲起袖子就做起來。榮逸澤看著膽戰心驚,不敢讓她亂動。於是一家人在她的指揮下把屋子徹底地翻動了一遍。

    客廳仍舊保持著歐式的風格,她輕車熟路地指使著張嫂夫婦擺放,像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一樣。他就猜到這裡頭多少有些她從前在法國的家的模樣,又添了在國內這幾年的融合。中規中矩,是不張揚的文明、是內斂的富貴,跟在時髦的中間,既不逾越也不落後。是持家太太喜歡的風格和做派。

    擺裡間的時候,婉初卻把他堵到院子裡頭,不讓他看,臉上藏著頑皮和預謀的樣子。

    忙活了半天,她笑著蒙上他的眼,他於是俯下身子,就著她的身高慢慢挪進去。當眼睛上的柔軟移開,他睜開眼睛,心裡就是一跳。

    窗簾從咖啡色換成了暗紅地刺繡的金色大團花,風一吹便有一種繁花盛開的錯覺。床單被套都換成了清一色水紅地的錦緞,四周滾著金線的辮子邊,面上繡著天香國色的牡丹,也是金線描邊、銀線勾脈的。一對同色枕頭繡著繁花錦雉、榴開百子。

    歐式的寬床上頭吊著桃紅色的紗帳,從頂垂下,四角鬆散地用同色的紗捆住。紗帳的底部也是繁複的層層荷葉邊,還綴著玻璃磨成的珠子。又擺著兩尊湘繡,也是富貴花開的意思。其他素淨、極簡的小擺設,便是增添、反襯些屋子裡頭的艷。

    婉初噙著笑,大約是累了,在床邊坐下。身底下的紅襯著她翠黃色的長袍,真有一種恍恍然的奢靡。她臉上是舒服輕鬆的愜意。

    五斗柜上是一尊三足的貼金箔紫金釉瓷香爐,裡頭熏著不知道什麼香,將這一室的錦繡、刺目的繁華,連著心底的一片綺艷悱惻都勾了出來。是用綺麗來撫慰心的慘白,是用刺目的熱鬧來平抑要溢出的冷然寂寞嗎?

    這仿佛是每個女孩子心中都藏著的錦繡,大多數都藏到了結婚的日子才會轟然推出來,給少女生涯一個燦爛的句號。而她怕是對於那一日都不在意了,所以自己肆意地盛開,提前綻放。他想到這裡,沒來由地心裡替她疼了一下。

    他以為她是幽湖裡頭的青蓮,才知道蓮花的外表下是一團馥艷的牡丹。難怪她是淡的,淡到了極致是掩不住的艷。那艷不是給人看的,是給自己看的。為自己美,為自己憐,為自己璀璨。

    看他有些發愣的表情,才想起來這房子原是他的,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是不是脂粉氣太重了?」

    榮逸澤搖搖頭:「不是……很好。」這屋子一時間就熱了起來,他鬆了松領結,乾咳了一聲,「點兩根高燭,倒像個新房的樣子了。」

    婉初被他這一說,臉上也浮了緋色,卻還是不退讓:「新房那都要大紅色的,你看,這裡頭哪有大紅色?」

    榮逸澤覺得不快點出去,自己是要失態的,於是忙點頭稱是,藉口出去喝茶,像落荒而逃一樣。

    這樣的綺麗的住所,夜晚註定是難得平靜的。婉初卻睡得意外的香甜。有時候,他會起床走過去看看她。月光透過紗鍍了一層溫婉到她臉上,於是她臉上的表情更加的溫婉。

    大部分的時間,她是眉目舒展的,偶爾會蹙起眉頭。有一回,他聽見她隱隱地啜泣,慌得起來去看她,她卻是在夢裡頭,被夢魘住的模樣。

    他燃了燈,輕聲地叫醒她,她的啜泣還沒止住。原來是夢到母親了。

    「我夢到媽媽要走了,我不想走,可是我什麼都沒說。要是那時候我哭了的話,說不定她心軟就不走了。你說,我那時候怎麼就沒哭呢?我為什麼就不哭呢……」然後抽泣得更厲害了。

    也許母親不走,後來的這些都不存在了。她會無憂無慮地長大,順順利利地嫁人,不用自己獨面風雨,不用自己去解那些歲月里糾纏不斷的麻團。她什麼都不用做,開開心心生活就好。

    她是有後悔的,卻又不知道該後悔哪一步。好像每一步都是錯的,每一步之前的那一步也是錯的,最後發現,最錯的就是她當初應該哭著求母親留下。她是責怪如今這局面都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不作為而造成的。

    清醒的時候,理智尚能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到了夜裡,不去想又變成想,這才哭得這樣傷心。

    她肩膀微微地抖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為什麼我不哭?為什麼我不求她呢?」反反覆覆都是這句。

    他的心像被錘子捶過,一錘重過一錘,已然沒了形狀。攬了她在懷裡,低聲安慰:「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他身上是絲綢的睡衣,透著成熟男性的體溫,是涼夜裡人跡罕至的慰藉。

    看著兩個人重疊在一處,投影到牆上,影子是說不出的纏綿曖昧。他的下頜抵在她頭頂,她每每顫抖都是另一種摩挲。他的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就是不語也是一種安慰。

    那影子仿佛給了他一種提示,他另一隻手做著形狀,牆上就出現一條狗的剪影。嗓子裡做著小狗的吠聲和偽裝的人聲:「二丫頭,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然後低聲問她,「你原來那條狗,是這個模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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