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頁
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婉初只是笑而不語。
榮逸澤寫到一半,墨卻沒了。正準備研磨,婉初道:「我來給你研磨。」說著解下斗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銅勺添了水,捏著墨錠細細研磨。食指輕扣頂端,兩指夾住錠身,重按輕旋,細潤無聲。
毛筆蘸滿了墨,下筆便知道這墨研得恰到好處。都道研墨需閨秀少女來研磨,此話果然不假。於是榮逸澤笑問她:「你也常寫詩作畫嗎?」
婉初卻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個調皮不愛學的,幼時母親寫字作畫的時候怕我搗亂,便罰我站在一邊給她研墨。到後來,雖然我字不成形、畫難入眼,卻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裡的費先生到家裡頭來做客,父親請他留一幅墨寶。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頓誇獎。」
「費先生?可是京州書畫大師費南梓?」
「正是。」
榮逸澤想到什麼,笑道:「可巧,我房裡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放下墨錠,歪頭看他抄經。兩人都不語,空氣里只有墨香和庭中鼎里飄過來淡淡的煙火香。只覺歲月安逸,人生靜好。卻又怕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過來看,見他抄的是《楞嚴經》。卷首寫著:「願以此功德,回向給子榮逸澤,願其蒙佛法益,消災解厄,離苦得樂,進而歸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這經文怎麼是抄給自己的?」
榮逸澤顏色淡然:「母親總以為故去的是我,活著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傷心事,忙轉了話題。
晚飯過後,眾人在山裡住下。婉初自從懷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習慣。吃了一天的齋飯,肚子裡卻有了饞蟲一般,左右輾轉著睡不著,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裡走走。
明月皎皎,墨空靜朗。小院子裡一地的銀光,山裡的夜更涼些。
榮逸澤跟源明法師下棋才回來,就看她一個人立在園子裡。怕驚著她,於是故意放重了腳步,走了幾步才開口問:「怎麼還沒睡?認床嗎?」
婉初搖搖頭,也不扭捏:「不,我是有點餓了。」
榮逸澤卻笑了:「不早說。我去找小沙彌做消夜給你吃。」
婉初攔下他,含著點羞澀的味道,未幾才說:「我不想吃那個。」
榮逸澤想了想她昨天的飯,才想起來怕是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著說:「你等著,我去山下頭給你弄好吃的來。」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臉稍稍紅了紅,拉住他道:「你要我在這佛門聖地吃肉不成?」
他本想說,你若願意又有什麼不可以。但婉初又接著說:「我跟你一同去。」然後俏皮地笑了笑。
榮逸澤心裡便沒來由地高興,讓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這時候榮老太太和方嵐都睡下了,榮逸澤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個口訊,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兩個人一同走著,榮逸澤手裡提著一盞小僧給的燈籠,在她前面給她照路。階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腳前,暗的落在身後。燈籠是白油紙的,上面書著一個「禪」字。燈光是淡黃色的,照得腳下的路都覺出了暖意來。
山路不好走,婉初幾欲跌倒,榮逸澤才覺得在夜裡帶著她一個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魯莽了,神色就緊張了些:「你扶著我唄,看你這模樣,走得我心驚膽戰的。」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過擔心,於是挽住了他胳膊,兩個人便靠在一處。榮逸澤本是瀟灑慣了,這時候卻覺得緊張,整條胳膊都繃著。
婉初看他提著十二萬分小心的模樣,心裡也是有些過意不去,於是找些玩笑說:「今天幸好沒有風,不然這燈籠左右飄忽的,讓人看了去,怪嚇人的。」
榮逸澤整個心都在腳下頭,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笑話。婉初覺得這樣走路真是難為他了,於是又道:「我小時候可愛打燈籠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著燈籠去招搖。那燈籠是我阿瑪弄的上好的粉色宮紗做的,上面母親親筆畫了工筆的美人小扇撲流螢。我那時候覺得,這世上再沒別的孩子有我的東西好。可好東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個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燈,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愛給。他就說,『二丫頭,瞧你燈籠下頭有條蟲。』我一聽,就歪了燈籠去看,結果蠟燭一斜,燈籠就給燒了。」
說完,她眼睛裡噙著盈盈滿滿的笑意。那是她心底里柔軟而歡樂的往事,雖然並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貴非常的記憶。
榮逸澤被她的歡樂感染,也輕鬆了不少,笑著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頭』嗎?」
婉初「嗯」了一聲,紅了紅臉:「賴皮,人家給你說笑話,怎麼你就只注意這個了?不行,你得說個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麼呢?」
榮逸澤頓了頓,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婉初卻是不信:「你這是逗我呢?」
榮逸澤卻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說過那麼多次,若我榮三騙你,便不得好死。」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鄭重起來,移開目光不看他:「何必如此,不過說笑而已。」
好容易下了山,榮逸澤終於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胳膊都麻了,兩條腿也有些酸脹。車還停在山門處。他活動了活動胳膊,把婉初讓進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