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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榮逸澤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快速地回視她一眼。婉初又把目光轉到前方。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他笑問。

    「沈伯允許給你了什麼,才能勞動三公子殷勤前後?」婉初幽幽地問。

    「難道非得得了什麼,才能對一個人好?」榮逸澤很不喜歡這種心虛的感覺。雖然他自詡凡事皆不入心,肆意過活,可心裡雖然不承認,他還是感覺到自己並不喜歡傅婉初這樣看他。她怎麼就不能裝裝傻,坦然地享受別的男人給的殷勤?她才多大,就這樣的清冷厭世?

    婉初卻是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只有通透的淒清:「三公子,我雖然一介女流,沒什麼見識,卻不傻。論身家,我家道零落;論學識,我除了會些法文,連大學都沒上過;論相貌,三公子身邊自有傾國佳人。哪裡值得三公子另眼相待?世上的事情無非交易,有用情換利益的,有用利益換情的。三公子是哪一種呢?」

    「我若說哪種都不是,僅僅為了你,你信嗎?」榮逸澤說過那麼多的哄女孩子的謊話,這一句沒來由地忐忑。

    或許多年後,他才會想起來,這一生中說過的那麼多的真真假假的話,沒哪句有這麼真誠。可沒人相信,連此刻的自己也不相信。

    婉初又笑了笑:「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這是從前我母親說父親的話,現在送給三公子也是再合適不過的。」

    「我在你心裡,竟是這樣的。」榮逸澤無奈地笑了笑。還有他自己都沒覺察的失落。

    「其實,你在我心裡更像我的父親。雖然我從沒見過父親年輕的時候,他生我那年都四十有三了。可我總覺得,他年輕那會兒,也就是三公子這樣的……婉初已然是身世伶仃,漂萍亂世,只希望三公子還是收手放過我吧。」

    榮逸澤被她說中,雖然事實如此,可心裡卻不知道從哪裡滋生出一點點的氣悶。他以為,這世上的女子都是他說什麼她就應該信什麼,或者有人獻殷勤,她多少心裡也是有歡喜的。可她偏偏一副懶散的模樣,似乎連周旋都不願意。

    「婉初,你總該相信,這世界上還是有不計算回報的真情在的。」榮逸澤說出這句話,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憑什麼讓她相信?可看到她毅然決然地拿著派司登上通州的火車的時候,他真的有些相信。

    他甚至都沒覺察到自己有時候是羨慕沈仲凌的,竟然有人會那樣愛著一個人。白玉致笑他不懂女人的心,笑他不懂人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可他想,若有那麼一天,他愛上什麼人,定然不會讓她為他赴死,而要掬在手裡妥妥地收藏,免她驚、免她傷、免她顛沛流離、免她滿腹愁腸。

    婉初沉默了半晌才又是淡然一笑:「但願。」

    但願千秋歲里,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

    她記得小時候同沈仲凌去參加人家的喜宴。那時候沈仲凌抓了一把果子,塞到她手裡,婉初一邊吃,一邊指著一個紅帖子問他:「那帖子上寫的是什麼?」

    沈仲凌長她幾歲,識的字比她多。看了一眼那些字,紅著臉把那首詞念了一遍:「紫陌風光好,繡閣綺羅香。相將人月圓夜,早慶賀新郎。先自少年心意,為惜人嬌態,久俟願成雙。此夕於飛樂,共學燕歸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紅妝。訴衷情處,些兒好語意難忘。但願千秋歲里,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行喜長春宅,蘭玉滿庭芳。」

    婉初笑得沒心沒肺的:「寫得好像很吉祥似的。我嫁人的時候,你也寫這個給我可好?」

    他紅著臉點點頭。

    她沒料到,他是寫過給她的,但她永遠也收不到了。

    婉初回到沈家的時候從前廳經過,看到沈伯允和沈仲凌坐在一處喝茶。沈仲凌看到她,站起來,走了兩步,想起沈伯允還在這裡,便停住,微笑著叫了一句:「婉初。」

    沈伯允吹了吹漂在碗口邊的茶,喝了一口,笑著說:「回來了?吃得怎麼樣?三公子怎麼沒進來坐坐?」

    沈仲凌的臉色變了變,卻仍舊帶著微笑。

    婉初婉婉道:「三公子還要送表小姐回家,就先走了。」然後淡淡地瞧著沈伯允。原來謊話說起來確實比真話容易得多。

    這一次擋了沈伯允回去,下一次呢?保不定又兵行險招,又怎麼逼迫?只這一次,她已然受足了內傷。

    沈伯允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你們說說體己話吧。董復城又送來一摞軍務,都等著我批。我先回去了。」說完轉著輪椅往外走。

    沈仲凌見到婉初,本想好好跟她說說話,可聽見沈伯允的話,便有些為難。

    婉初看他臉色猶疑,心底越發沉涼,便說:「仲凌你去幫大爺處理軍務吧,正好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沈仲凌聽她解圍,釋然地笑了笑,沒發聲,口型說了兩個字——「等我」。

    鳳竹給婉初放好了洗澡水,退了出去。婉初坐進去,溫熱的水包裹著她,有些發燙。燙得她的皮膚都泛著紅。一低頭看見胸前快要消失的淺粉色的痕跡,那日種種瞬間電閃一般在腦海中划過。

    她只覺得那淡淡的粉色卻刺目得厲害,抬手去搓,那粉色非但沒掉,反而越來越深。皮膚下的血猙獰得仿佛馬上要噴薄而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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