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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47:28 作者: 顧長安
婉初這才感到身上的冷來,雙臂環胸,摩挲了幾下。榮逸澤也不多言,脫下身上的大衣給她披著,不容拒絕。
來時猶不覺路長,如今兩人並肩而行卻又覺得大宅在遙不可及之處。婉初只覺得剛才遇到的事情頗是尷尬,便尋了個話由問他:「宴上只見大小姐和四小姐。三公子應是排行第三,卻不知道三公子之上是二小姐還是二公子?」
榮逸澤稍頓片刻,幽幽道:「上面是一同胞兄長,少年便夭折了。」素日不羈的聲音里卻帶著一絲蒼涼。
婉初本想跟他閒話家常,不承想還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下意識便說:「對不起。」
榮逸澤只輕說了一句「無妨」,仿佛就陷入了回憶里。兩人一路無語回到花廳,琉璃燈火下,榮逸澤卻又換一副輕浮不羈的模樣,陪著傅婉初坐著說笑聽戲。
那咿咿呀呀婉轉的曲調,別人耳里聽來都是纏綿悱惻,在她聽來,下頭仿佛藏著說不清的淒涼。榮逸澤一直陪著,若即若離地殷勤呵護。雖然言語行為、舉手投足間是慣常的風流做派,卻又不見荒唐,倒叫婉初說不出他半點不是來。
婉初坐了一陣再也坐不住了,勉強撐到《遊園》唱完,便向主人家告了辭先回沈府了。
街上看燈的人群早就散去,空氣里還迷著煙火的殘氣。一地的紅紙屑,偶有些被踏破的燈籠和擁擠時遺落的鞋子,一地的蕭索。
「這年就算過完了。」開車的司機經過這光景感慨道。
「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婉初幽幽地說。
新的一年,又會怎樣呢?
回到了沈府,有聽差的過來將婉初接進家。沈老爺子雖然身體不爽快,但還是去會同鄉老友,按往年也是要到天明才回的。沈伯允雖正是壯年,無奈雙腿殘疾,身體不便。他極看重養生,素日裡就少有應酬,逢年過節總是寂寥房內。
婉初住的園子是沈府最獨特的一處,本是老王爺的一處小小別院。後來沈老爺子重置家產,就買在了這院子邊上,打通了牆,造了一個月牙門。婉初就住在別院裡,算是給她一點家的念想。
婉初獨自漫步,越是這樣的節日,越覺得孤單流離,心底驀然有了江海漂萍已半生的荒涼。走著走著,就看到長廊盡頭的身影。
沈仲凌遠遠看見傅婉初,露出了一個微笑:「傍晚出去的,這會兒才回來。原當你不愛那樣的應酬,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
「來了很久了?」
「不,看你不在就回了;又怕你回得早,就又來看看。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心裡正納悶呢。」沈仲凌為婉初推開門,看到婉初身上的男式大衣,也沒問,替她接了去。
婉初還是瞥見他眼中的一絲不快,解釋道:「去的時候還沒覺得冷,入了夜就受不住了。主人家的衣服就先穿回來了,回頭差了人給送回去。」
沈仲凌表情淡淡的,仿佛沒聽到一樣,牽起她的手。一雙小手握在他的手裡,如玉冰涼。她袖口閃出那串珊瑚手鍊,沈仲凌看了看:「什麼時候買的串子,總沒見你戴過?」
婉初順手摘了下來,放進匣子裡:「今天榮家老太太送的,推託不了,只好戴著……我那裡還有一件蜜蠟暖手,回頭請福伯給老太太送過去。雖比不得這串,總也算回個禮,不失禮數。」
沈仲凌點點頭,又將她的手握住:「手這樣涼?鳳竹又玩瘋了,也不陪你回來?」
婉初低低一笑:「她人大了,到了要放出去的時候了,何必耽誤她,由她去玩吧……」話到此處她便覺得不妥了,旁人聽去,不知道會怎麼想。
可是,他又怎麼想?
沈仲凌依然不接話,默默拿了婉初的手,一隻一隻放進燒暖的手焐子裡。
這不清不楚、避重就輕的溫情暖意卻叫她憑空添了一絲慍氣,賭氣似的把手從焐子裡抽出來。
沈仲凌又拿著她的手塞進去,婉初才抽出來,又被他塞進去。最後,婉初索性扔了焐子,反握住了沈仲凌的手。
偶有一瞬,今夜榮逸澤修長的手指划過心頭。沈仲凌是摸槍的手,雖也修長,卻是布了些老繭,指節硬弛,跟他的樣貌格格不入。
還要怎麼說明白呢?她似乎已經沒什麼耐心了,她今年眼見就二十一歲了,尋常人家的女兒到了十八九歲都已出閣了。
四年來婉初第一次放下女兒態,主動親近。
沈仲凌這時候怎麼還會不知道她的心意?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婉初……」聲音里滿是為難。
那一聲輕嘆卻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頭,震得她心底一片澀澀地疼。「好了,你別說了,我知道你不想為難你大哥,那就為難我吧。」說完,輕輕放開了他的手。
沈仲凌卻害怕了,她惱他、氣他、罵他,他都不怕,就怕她這副放棄的模樣。他把婉初鬆開的手又重拉進自己手裡:「再等等,等軍餉的事情解決了,大哥也不會再逼我,何況咱們的婚約是老爺子定的,萬事有老爺子給擋著呢。等七月我娘的孝期滿了,咱們就把事情辦了。你知道大哥那個人,為人激進慣了。可我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不能忤逆他。」說到沈伯允時,他是半個「不」字也不肯說的。
婉初嘆口氣,老爺子再是個守信的人,如今京州軍的情形她不是不知道。江東水災,盜匪橫行,大部分田產收不上來,供不足京州軍日常開銷。如今山河零落,四方八面各有英雄虎視眈眈;軍餉遲遲發不下來,軍心不穩……他能頂幾時,還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