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章

    媽媽在陽台上忘情地歌唱著，一如四年前我離開的時候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她只活在她的歌聲里，我跟爸爸，都不重要。

    不知什麼時候，爸爸也出現在了陽台上，他站在背光處望了一陣，然後回屋裡拿了一件冬衣給媽媽披上，接著便坐在他常坐的那張椅子上，用一種看著遠方的神情看著媽媽。

    我的鼻子酸酸的，因為在看到父親的那一剎那，我驚訝地發現，仿佛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爸爸的背就駝了，頭髮就白了，臉上的溝壑就那樣明顯了……

    四年了，媽媽還是那個樣子，她活在她的夢裡，就像是不老的，而爸爸在現實世界裡守著她，承擔著雙份的時光，迅速地衰老著。

    「上去看看吧。」沈唐勸我。

    「我看看他們就好，」我搖搖頭道：「爸爸一定很恨我，四年前我走的時候，對他說了非常過分的話。」

    「你說什麼了？」

    「我說……林沛，我一輩子都會恨你的。」

    沈唐笑了笑道：「這樣的話很多孩子都會說，沒有父母會真的當真的。」

    「不，」我咬咬嘴唇，皺著眉道：「我還說了更過分的話。我對他說，要不是媽媽瘋了，他是不可能娶到她的，我讓他不要用他失敗的人生經驗來教我……」

    「你的嘴巴還真是刻薄，」沈唐無奈地搖搖頭，「這還真是字字誅心。」

    「所以咯……」我苦笑著說道：「我哪裡還有資格再去見爸爸……」

    「林恩，看著我。」沈唐忽然扶住我的肩膀，我只好抬起頭看著他。

    沈唐的眼裡閃動著一種悲傷的神色，是我今天在莫建國的病房裡見到過的。

    「林恩，你知道我對我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我說的是，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的心一沉，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沈唐在醫院裡的反應，還有他忽然轉變的態度，也許都代表著他人生曾經發生過什麼變故。

    「你爸爸？」

    「我父親在三個月前過世了。」沈唐苦笑道。

    三個月前……

    那也是沈唐忽然從媒體報導里銷聲匿跡的時間，直到前段時間他的電影開始宣傳，他才第一次出現在《娛樂周刊》上，接受了那個讓整個娛樂圈沸騰的採訪。

    沈唐臉上有一種悲戚的表情，讓我想到夏天衰敗的荷花，有一種頹敗的美，讓我忍不住想握住他的手。

    「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唐搖了搖頭道：「現在並不是我講故事的時候，你想知道，我會有一天讓你知道的，但不是今天。」

    我點點頭，又聽到沈唐用他那藍絲綢般的聲線緩緩說道：「林恩，我們不知道現在說的這一句話會不會就是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也不知道剛剛還在自己懷裡的愛人會不會轉瞬間就離自己而去。父親的事將會是我永遠的遺憾，也許會一輩子折磨著我，可是我希望你的人生永遠不要有這樣的遺憾，所以你應該上去，至少好好同你父親說一句話。」

    我看著沈唐，還是有些膽怯……

    可就在這個時候沈唐忽然微微睜大了眼，他愣了愣，然後微笑了起來，看向二樓的陽台輕聲說道：「林恩，你仔細聽。」

    「聽什麼？」

    「聽你母親正在哼唱的歌。」

    愛情消失得太早，

    歲月總是匆匆地催人老，

    命運最愛冷漠地嘲笑，

    人生的空虛無聊

    和幸福的虛有其表。

    忘了吧，看過的翻覆浪潮，

    放下吧，有什麼天涯海角。

    愛情啊，消失得這樣早，

    歲月啊，又匆匆地催我老……

    你只是不知道，

    我只是無法靠近，你的懷抱。

    媽媽唱的是我的歌……

    我抬起頭，見到爸爸正搖著頭輕輕跟著媽媽一起哼唱著，臉上還有一絲淡淡的微笑。

    沈唐溫柔地揉著我的腦袋，就像是把我當做一個小女孩兒一樣。

    「去吧，還在猶豫什麼呢？我在這裡等你。」

    我點點頭，忍住淚大步往樓道走去。我跑上樓，走到讓我熟悉又讓我陌生的家前，悲喜交雜地用力敲著門，只覺得胸口有一股潮水要湧出來。

    「誰啊！」我聽見爸爸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了過來。

    我還是敲著門，卻發不出聲音，因為我知道，我只要一開口一定就會忍不住大哭起來。

    我聽見房裡傳來一陣乒桌球乓的聲音，然後門被拉開了。

    「你們這些記者煩不煩，我說了我女兒……」

    爸爸舉著掃把的手猛地停住了，他驚訝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我，愣了半響才用顫抖地聲音喃喃地問道：「夢蘆……是夢蘆嗎？」

    「爸！」我重重地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爸爸手裡的掃把掉在了地上，我見到他的淚水順著皺紋爬滿了他的臉，他蹲下身抹著淚，竟然也同我一樣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爸爸哭，所以當他顫抖著把我扶起來的時候，我才意識他其實也只是一個老人而已，意識到他的手已經不再有力，意識到從前的我是一個多麼自私的人……

    媽媽也不再唱歌了，疑惑地看著我們。爸爸擦了一把淚，拍拍我道：「去看看你媽媽。」

    我點點頭，走過去緊緊抱住了媽媽。

    雖然這麼些年她真正清醒的時間很短暫，雖然我幾乎沒有感受過她對我的母愛，雖然我不曾活在她的世界裡，但是她卻是對我影響最深的人。

    她給了我歌聲，她給了我天賦，她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夢境。

    也是她對我說：夢蘆，除了靈魂和夢想，沒有什麼是不可以丟棄的。

    「媽媽……」我喃喃地說道：「我回來了。」

    可媽媽只是不耐煩地推開了我，又走到陽台上繼續唱起歌來。

    爸爸嘆了口氣道：「你媽還是老樣子，不清醒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前些時她有幾天沒發病，還問起你呢……」

    媽媽站在陽台上唱著歌，臉上是滿足的神情。

    我看著她的側影笑了起來，說道：「媽媽這樣子也沒什麼不好的。」

    夢不老，她也不老。

    「夢蘆，過來坐。」爸爸招呼我到桌邊坐，握住我的手，長久地打量著我，「你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大姑娘了……」

    我失笑道：「我都23歲了，早就是大姑娘了。」

    爸爸有些失神，喃喃地說道：「是啊，你都走了四年了。」

    聽到爸爸的話我心裡一酸，不自覺地低下頭來，爸爸見狀拍拍我的手，安慰道：「沒事兒，現在回來了就好。」

    我勉強地笑了笑，問道：「爸……剛剛我開門的時候聽到你說記者什麼的……是有記者在煩你麼？」

    爸爸揮揮手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兒，最近有一些記者每天都來，很煩人，但是都被我打發了，你不要擔心……說說你啊，你呢？你最近不好過吧……報紙上成天胡說八道！」

    「爸……」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你不信報紙上說的話麼？」

    他們說得那樣言之鑿鑿，有時候就連我自己都快要相信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了……

    「當然不信，我自己養的女兒難道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人麼？」爸爸氣得直拍桌子，「報紙上說你的話我一個字不信！全都是放屁！」

    我低下頭，不自然地扭過頭去，捂住嘴巴忍不住再一次流下淚來。

    就算爸爸什麼都不知道，就算四年前我們用那樣糟糕的方式分別，儘管到處都是重傷我的話，他卻毫無保留地相信我的人格，一點點懷疑都沒有。

    「怎麼又哭了……」爸爸皺了皺眉，遞給我一張紙巾，「小時候怎麼被打你都不哭，現在年紀大了，怎麼變得這麼愛哭了，越大越沒出息。」

    「爸……」

    我人生第一次這樣用盡全力地擁抱他，我能感覺到爸爸的身子震了震，然後他開始輕輕拍我的背，像是我小時候一樣，我鼻子酸酸的，哽咽著說道：「爸……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爸爸拍著我的背，只淡淡地說道：「那就不要硬撐。」

    「我只是想好好唱歌而已，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可是為什麼他們要對我這麼嚴酷呢？」

    我假裝我一點都不在乎，假裝我刀槍不入，假裝他們誰都傷害不了我，可是好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要裝不下去了……

    因為我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會向人示弱，他們便覺得我擁有一顆粗糙的心，可以肆意地傷害……

    「好了……不哭了……」爸爸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只是輕輕拍著我的背，一直到我漸漸收了淚水。

    我苦笑了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的眼淚這樣的多……

    「你不是回來了麼，回來就好了，離那個圈子越遠越好。」

    聽到爸爸的話我愣住了，心裡猛地一沉，沒有說話。

    我本以為他已經接受了我的選擇，我以為他終於可以理解我了，但是好像並不是我想的那個樣子……

    爸爸皺著眉看著我，嚴肅地說道：「夢蘆，別回去了，那個地方不適合你。」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我坐直了身子，低著頭用不大卻堅決的聲音對他說：「爸，我還是要回去的，明天就走。」

    爸爸沒有說話，屋裡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里，只有媽媽的歌聲從陽台上傳來……

    「爸爸，我已經走到這個份上了，沒有再退縮的道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夢……」

    「夠了。」爸爸語氣嚴厲地打斷我的話，讓我緊張地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拳頭，「林夢蘆，你的夢還沒有醒麼？你看看……」

    「看看我媽是不是？」

    我抬起頭看向父親，打斷了他的話。

    這句話他曾經對我說過一遍，就在當初他背著我改掉志願，讓我空歡喜了半年之後，他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他說：你知不知道我這是為了你好？學什麼狗屁音樂，你看看你媽！

    還說：夢蘆，你總有一天會知道你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你有一天會後悔的。

    可是我這一次回來，並不是因為我後悔了，我從來都不曾後悔過。

    我知道氣氛又要往不好的方向轉去，我不想又像四年以前一樣說出傷害父親並且讓我一輩子後悔的話，所以我忍住不開口，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父親興許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嘆了口氣，平和下了語氣，說道：「夢蘆，你知道我一直都不指望你有多大的出息，不指望你要怎樣出人頭地，我只想你過簡單安穩的生活。」

    「爸，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爸爸有些生氣了，可是他還是壓制著怒火，嚴肅地說道：「你太年輕，不明白生活是什麼，娛樂圈這種地方不是你這樣的女孩子能混的！」

    「我是什麼樣的女孩子？為什麼我就不可以了？爸……我從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同又有什麼特別的。」

    爸爸也是，李哲寧也是，這兩個男人都急著想要把我圈起來，不讓我去闖、去看、去生活、去受傷。

    可是我不是他們的洋娃娃！

    爸爸瞪著我，我意識到我差一點又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了，只得忍住怒氣撇過臉道：「爸，我不想跟你討論這個話題。」

    「我是你爸爸，難道沒有資格跟你討論這個話題麼！」爸爸衝著我吼道：「林夢蘆！我求求你醒一醒！別讓我死不瞑目！」

    我不知道怎麼安撫父親的情緒，無奈地說道：「爸爸，如果我這個時候聽了你的話，認輸了、投降了、放棄了，那死不瞑目的人就是我！」

    爸爸被我氣得渾身顫抖，臉都漲紅了。

    「你就是死不悔改！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一直在後悔的人是爸爸，不是我。

    可是我沒有這麼說，我不希望又變成四年前的境況，我試著去握爸爸的手，「爸，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生活，求求你，讓我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你知道個屁！瞧瞧你！」爸爸重重地打開我的手。

    爸爸將報紙摔在桌上道：「瞧瞧報紙上是怎麼說你的！」

    他又衝到窗口指著外面叫道：「你再聽聽那些鄰居是怎麼說你的！」

    「我不再乎！」

    「可是我在乎！」爸爸憤怒地指著我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被人說成了什麼！林夢蘆，瞧瞧你現在的鬼樣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不相信剛剛那些話竟然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我的心漸漸涼了，連生氣的力氣都不再有，好像真的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我胸口，讓我無法呼吸。

    瞧瞧我的鬼樣子……

    呵，是啊……無論在別人眼裡還是在父親眼裡，我都已經不堪入目了……

    我垂下手，不再與父親爭吵，而是跪下來給他磕了一個頭。

    「你這是做什麼！」爸爸還是瞪著我。

    「這是我欠了您四年的……」我又重重地向爸爸磕了三個頭，「這是我現在欠您的……」

    磕完頭我站起身來，背起包就往門口走。

    「林夢蘆！」爸爸在我身後叫道。

    我背對著爸爸，握住門把手停下了腳步。

    我聽見爸爸懊惱的聲音與捶胸口跺腳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氣得他捶胸頓足，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們總是像仇人似的吵架。

    也許，我們都太固執了，其實我很像他，雖然有時候我不承認，但是我與爸爸真的是一樣的人。

    最後爸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蒼老而悲傷的聲音說道：「無論什麼時候你想回來了，還是回來。」

    我的手顫抖得握不住門把手，我打開門往外走，就在我準備關上門離開的時候我還是猶豫著停住了腳步。

    我轉過身看向傴僂著身子站在不遠處的老父親，忍住眼淚，用篤定的語氣告訴他：「爸……無論如何你都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

    我重重地關上門，逃也似的離開了我闊別已久的家……

    沈唐一直在樓下等我，我走近的時候，發覺他的大衣上都已經結霜了。

    「很冷吧？」我問沈唐。

    沈唐搖搖頭，凝眉看著我，嚴肅地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是這幅表情。」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沈唐嘆了口氣，問我：「跟父親吵架了？」

    我點點頭，悶悶地說道：「但是我有告訴他，他是我最愛的人。」

    「林恩，你做得很好。」

    沈唐溫柔地看著我，輕輕地揉著我的頭髮，讓我又有了種想哭的衝動。

    「沈唐，你抱抱我吧。」

    沈唐愣了愣，卻什麼都沒問，只是解開大衣將我裹入了懷裡。他靜靜地抱著我，我沉默地靠在他溫暖而結實的胸膛上，靜靜地淌著淚水。

    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哭，我絕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脆弱了。

    不遠處的陽台上媽媽還在唱著歌，唱著我小時候最愛聽的那首天涯歌女。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我止住了眼淚緩緩閉上了眼，忽然很想就這樣在沈唐的懷裡睡去，因為我真的太累了，我覺得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只一下子就好，然後我一定又可以繼續走下去，無論有什麼阻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