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興,百姓苦,亡,亦苦
2023-10-03 11:46:25 作者: 衛煙華
紅底盤領繡著江崖海水紋的武生戲服,映襯得趙毓珏眉眼如玉,此時此刻他正對著鏡子描眉,打上粉的一張臉雪白無比,愈發顯得眉如遠山,唇紅齒白,俊俏的不得了。?
楚雲暖的眼前,陡然浮現母親未逝的前一年她生辰那日聽過的戲,那是一曲《戲月娥》,月光下,花旦的扮相美極了……那時候她是多麼的幸福,母親又是多麼慈愛。楚雲暖的目光里頓時充滿了緬懷之色,她歷經滄桑無數,不想有一日還能堂堂正正的站在陽光下頭,她唇畔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絲笑意。?
趙毓珏在鏡子裡看著楚雲暖在門口徘徊許久,回頭說道,「楚家主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可不是我自誇,我唱的戲,那在天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
戲子本是下九流,可趙毓珏心胸寬闊,從來不覺得一個王爺唱戲是十分不光彩的事情,故而在菏澤園裡隨意挑選了一個開闊的地方就開始搭戲台唱戲,完全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眼神,一時間四周忙碌一片,唯一能下腳的地方也只剩趙毓珏身邊,楚雲暖毫無顧忌的走了進去。趙毓珏還在那裡化妝,可怎麼化都有一隻眉毛總是不對,趙毓珏乾脆不在糾結,將黛粉筆往楚雲暖手裡一送,「早就聽說楚家主也是一個十足戲迷,興致來了自己也會扮相的唱上幾曲兒,那就勞煩楚家主了。」?
楚雲暖一時技癢,說起來她曾經也是十分愛聽戲的,只是北國素來不愛大齊戲曲,總覺得是靡靡之音,故而她也有十餘年不曾聽過了,也不曾唱過一句。於是她拿起黛粉筆,輕車熟路的開始畫起妝來,幾乎是一氣呵成。?
趙毓珏閉上眼睛,臉上柔柔的,如羽毛拂過,「剛才八弟就和我說了,楚家主你有事找我?」
楚雲暖換上紅色的胭脂,說了一句完全不相關的話,「我沒看錯的話,殿下今日扮演的角色正是《染黃沙》里的大將軍,唱的還正是那一出平定七國之亂後被冤下獄,閉食自盡的橋段。我倒是覺得這一折子戲里最有看頭的還是平亂這一出,至於含冤入獄麼,倒是這大將軍傻,手裡頭八萬大軍,自立為王也是可以的。殿下你說呢?」?
這個問題問的頗有深意,趙毓珏也正色回答,「自立為王是可,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實屬下下策,何況八萬大軍軍餉不是小數,總不能以戰養戰,否則真的興,百姓苦,亡,亦苦。」?
這句話看似推心置腹,實則在試探楚雲暖,楚雲暖微微一笑,又道,「九原府蔡桓貪污案證據不足,無罪釋放是遲早的事,只是官位是保不住了。」?
趙毓珏正是為此事前來,外祖父的門生如今也只有一個蔡桓還位居高位,掌管偌大的九原府,更何況蔡桓還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他實在不想讓他含冤而死,而現在聽楚雲暖的意思是有辦法叫蔡桓活著出來。?
「又是八弟和你說的?」他可不會天真的以為楚雲暖能注意到一個益陽郡九原府的官員,除非是趙毓璟。唉,趙毓珏心裡頭嘆了口氣,若不是生於皇室,他們說不準真的可以做兄弟。?
楚雲暖不可置否,「周家被扯到這件事情里來,我說過南堂事南堂了,誰的手敢伸進來,我就砍了他的手!你應該知道太子和有舊仇,他得了好處,對我來說就是壞處,世家說的好聽,可實際上都是商人,無商不奸。」?
趙毓珏睜開眼睛,定定的看著楚雲暖,他的眼睛十分漂亮,璀璨的像寶石一樣,楚雲暖拿起一邊的鏡子,「怎麼樣?」?
他看著鏡子裡妝容,扯開嘴角,「甚好,楚家主的手藝我自然的信得過的。」?
「做商人的口碑就是最重要的。」楚雲暖點著頭,輕飄飄的離開。?
趙毓珏緩緩翻過鏡子,背面上用黛粉筆寫著五個字,糧食,益陽東……趙毓珏目光閃爍了一下,化好妝的臉巧妙的擋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抹去鏡子上的字跡,抬頭看著楚雲暖的背影,腦子裡浮現的卻是方才她面如冰雪低頭綰髮的模樣……趙毓珏的心底頓時湧起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輕觸湖面的柳葉,盪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趙毓珏完全失神,這麼一個刁鑽精明,冰雪聰明的女子,如何會被傳的那樣難聽?他鬼使神差的握住先前被她使用過的黛粉筆,溫熱的觸感,似乎殘留著她的溫度,趙毓珏眸子裡滿是困惑。?
涼亭里,宋昉命下人設好座位,端上棋盤來,他笑著對一旁的趙毓璟邀請道:「瑞親王,來一盤?」?
這是宋昉第一次開口邀請人,趙毓璟也不好推脫,他瀟灑的坐下,宋毅和霍清華、周伯彥三人都坐在一旁觀棋。?
南堂擁有全天下最好的珍品,比如郡主府的這個棋盤,就是郡馬何韜花了大功夫磨製的,本來是他送給未出世孩子的禮物,可後來被清河郡主看重,強行拿進了郡主府。這個棋盤是用一整塊的玉石雕刻而成,棋盤邊沿是纏枝紋的牡丹,打磨的滑不溜手,上面用金粉描出棋格,最妙的在於棋子,一黑一白,黑的是墨玉,白的是羊脂玉,而且都是罕見的暖玉,捏在手裡,通體溫潤。?
周伯彥隨意支著下巴,視線落到湖那頭,楚雲暖已經走了,只是雍王接下來的動作讓他驚訝起來,拿著楚雲暖用過的黛粉筆不放手,雍王這是什麼意思?
那頭,丟了一個燙手山芋的楚雲暖步伐輕快的離開,沒有注意到身後趙毓珏愈漸幽深的目光。?
?春熙看著她,道:「家主這是和雍王達成協議了?」?
楚雲暖笑了:「葉良城來的糧食放在誰手裡都是燙手山芋,可如果放在雍王手上就不一樣了。何況算算日子,孟蓮說的九原決堤也就在一個多月以後,到時候,藥材和糧食才是最值錢的。除了給平南軍送去的一半,剩下若是不給出去,全部握在楚家手裡,陛下心裡頭是會不高興的。」?
?秋芷不止一次聽楚雲暖提起決堤一事,但她心裡還是有些懷疑,「家主就這麼相信孟蓮,您看益陽郡最近的天氣,風和日麗,也不像下暴雨決堤的樣子,家主是不是多慮了?前段時間沫水改道,也只是小事……」?
?楚雲暖知道這件事過於匪夷所思,故而只是說道,「且等著看吧。」?
?「如果是真的,」春熙顯然考慮得更多,她輕輕皺眉,「家主就等於捧了大把的黃金珠寶給雍王收攏民心,可瑞親王那邊該如何說?」?
?楚雲暖笑了笑:「熙兒,你又怎麼知道這不是趙毓璟的意思。」?
?春熙面上陡然詫異起來,顯然不明白這兩人葫蘆里買的什麼藥。?
秋芷道:「怕就怕到時候宋家又出什麼么蛾子,尤其是宋四公子。」?
楚雲暖毫不在意,「有宋昉在,宋毅翻不起大浪。」別看宋昉這人老氣橫秋的,實際上在宋家他還是擁有極大的話語權的。?
正說著話,楚雲暖突然止了笑容,道:「今日周家有誰來參宴了?」?
「只有周大少一個,可他是——」夏妝顯然也看見了草叢裡一閃而過的人影,那是周海,而他身邊還有一個緋色衣服男子。?
楚雲暖幾乎都以為自己眼花了,那還想仔細再看的時候,草叢那頭早就空無一人,只是地上的幾個腳印昭示著方才確實有人。?
這個時候,春熙說道,「周二公子如今是周家代家主,要來參加太子殿下的宴會,也是情理之中,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楚雲暖又問道,「周海身邊那個人,誰見過?」?
三人均是搖頭,今日來參宴的人太多,她們幾個又怎麼能面面俱到。春熙道:「家主的意思是那人——」?
楚雲暖只是搖頭,「沒有,怕是我多慮了,畢竟司徒衍還在天京為質,他這種時候應該忙著在北堂鞏固地位的。」?
三人面面相覷,顯然不懂楚雲暖到底在說什麼。?
?楚雲暖看了地上的腳印半天,最後決定跟著過去看看,是與不是她總要確定一下,只見她剛走了幾步,卻突然聽到一道聲音響起:「雲暖,你等等。」?
?轉過身,卻看見何媛拉著何韜從花叢後走出來,何媛一走出來就說道:「雲暖剛才的事情謝謝你。」?
楚雲暖微笑起來,「你不怪我就好,畢竟何家今日之困多少也有我的關係。」?
何媛臉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又不好意思起來,「其實我們來不只想感謝你,還有事找你幫忙,關於何家生死存亡。」?
?何媛從來都是這樣,楚雲暖見怪不怪。這裡和對面涼亭相隔甚遠,也距離趙毓珏唱戲那裡很遠,四周又沒有人,楚雲暖也不怕有人聽見什麼,她不禁笑道:「事關何家生死存亡,哪兒有這麼嚴重。」說罷,她略略想了一想,很快就明白他們的顧慮,說道,「是清河郡主的死麼?這你們不用擔心,萬事都有太子在前頭頂著。」?
何媛輕輕咳嗽一聲,「不是呀,是我們何家想像你們楚家一樣,誰都不敢惹,你看這是我哥哥,我把我哥哥都叫來了。哥,你和雲暖說啊,我們家和小嫂嫂總不能一直這麼被皇室壓著——」?
被點到名何韜上前一步,拱手道:「楚家主。」?
楚雲暖看了何家兄妹一眼,心裡思忖到,原來他們竟然有這樣的想法,何家和皇室歷來都合作的很好,是南堂難得的幾個由皇室扶持的世家,按道理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媛媛的?」何媛天真無邪,看她的性子不過是看著楚家花團錦簇,從而羨慕,期望何家能更上一層樓,可惜楚家和何家的情況不一樣,何家是皇室扶持的家族,想要擺脫皇室,這可不是小事。?
何韜彬彬有禮,語氣格外堅定,「是我,也是整個何家。」?
楚雲暖尋了一處坐下,食指有節奏的在桌子上敲了起來,「據我所知,你們和皇室應當是同氣連枝。」?
何韜不可置否,問道,「楚家主可知,何家每年朝皇室納貢的銀兩是何家一年收益的多少?」?
楚雲暖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何韜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字,「七成。」?
竟然是七成,也就是何家在南堂的生意只賺了個保本,其他的都落入皇室的口袋了,皇室這也太黑了。楚雲暖心裡是詫異的,可面上沒有露出一絲異常,「這是何家和皇室的協議,你們若是現在才覺得不公平,未免太遲了些。」?
這就是不願意幫忙的意思了。何媛咬著嘴巴,一臉猶豫和遲疑,「雲暖你真的不願意幫我們?」?
何韜又道,「楚家主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何家既然受皇室扶持,出了七成收益也是應當,可皇室萬不能把我們都當做奴才!當年陛下要我娶孫芸,除了孫芸的算計,更多是想要孫芸完完全全掌握何家。何韜不才,無力反抗,才讓心上人做了妾,孫芸跋扈,太子後來又不問青紅皂白的給她撐腰,致使她喪心病的殺死我兒,使得玉兒鬱鬱寡歡。」?
這是何家最無奈的痛,何媛握起拳頭,的確,要不是有太子在,孫芸哪裡能囂張至此?他們何家,也是南堂世家,當年先祖為了發揚家族,從而與皇室達成交易,原本是為了何家好,可時光如白駒過隙,如今已成了制約家族發展的牢籠,讓人無奈,又無力。
趙毓璟在這頭等著楚雲暖,而那一頭楚雲暖竟然被何家兄妹給攔住了,誰都沒有想到兄妹兩想法竟然不謀而合,皆是想投靠楚家。?
「你輸了。」宋昉落下最後一顆棋子,清凌凌的眼神落到面無表情的趙毓璟身上。趙毓璟是他見過最奇怪得人,明明野心勃勃,心狠手辣,面上卻永遠風輕雲淡。還記得當年在南堂第一次見他時,他不過是一個在楚家庇護下堪堪成長的邋遢怯懦的少年,一晃眼,他變成如今溫雅如玉,冷漠如冰八皇子。?或許這兩個詞語用在同一個人身上無比矛盾,可這確確實實就是趙毓璟。
趙毓璟沒有說話,沉靜無波的眼睛看向不遠處的楚雲暖,看到她和何韜相談甚歡,不由皺起眉頭。見趙毓璟沉默,而宋昉還在那頭等待,一旁的周伯彥笑道:「一盤棋而已,宋昉你這麼計較幹嘛?來,我和你下一盤。」?
說著,周伯彥收了棋子,又落下一枚黑子,宋昉看了沉默無語的趙毓璟一眼,復落下一枚白子。
順著趙毓璟的目光,剛來到的霍靜嫻也看見了那頭的楚雲暖,她目光不自覺的閃爍了一下,然後一如靜嫻郡主往常的姿態坐到趙毓璟身邊,耳鬢廝磨,「你怎麼了?」
趙毓璟厭惡的往那頭移了一下,暗地裡狠狠瞪了霍清華一眼,而霍清華又仿佛在不經意間看了嬌柔無比的霍靜嫻一眼,那一眼森寒無比,也不知霍靜嫻從裡頭看到了些什麼,竟然老老實實的坐下了,只是一雙眼睛仍舊含情脈脈的看著趙毓璟。
這個時候,霍清華突然笑了起來,「郡主,你雖然和瑞親王是未婚夫妻的關係,可到底沒有成婚。」?
霍靜嫻一愣,看著他寒冰如雪的面龐,頓時訥訥的說不出話,只是一張俏臉又白又紅。周伯彥覺得奇怪極了,而宋毅卻是把兩人看了又看,心中納悶。
趙毓璟站起來,走到湖邊,定定的看了那頭交談的三人半天,眼波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後還是移動腳步朝著湖那頭而去,何家之事,他不希望阿暖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