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發落

2023-10-03 11:14:55 作者: 九月流火
    林未晞來到這裡已經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也足夠她摸清林未晞的處境。說起來她和原主還有些淵源, 在她還是高熙的時候,十一歲那年她從公主府回來, 在英國公門口遇到了一對父女。這種事輪不到她的眼前, 趕車的車夫怕她生氣, 趕緊呵斥那對父女走遠。高熙隨手掀開帘子, 看到一個落拓的漢子站在門房前,因為被下人羞辱而一臉激憤,可是他回頭看了看自己怯弱的女兒, 還是忍了氣, 好聲好氣地懇求鼻孔朝天的門房給他一個機會, 他力氣大,可以做護院,實在不行做粗活、力氣活也行。

    漢子低聲下氣,那個瘦弱的小姑娘時不時低咳一聲,小手始終緊緊攥著漢子的衣擺。高熙的心突然就被打動了,她自小和父親不太親近, 無論她做出什麼, 英國公世子也不過不輕不重地「哦」一聲,然後轉臉滿面笑意地去逗庶房那兩姐弟。英國公世子怨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總是和母親和壽康大長公主親近, 可是誰能知道, 眼高於頂的大小姐高熙也曾渴求過父愛。

    高熙放下帘子, 和自己的貼身丫鬟吩咐了兩句,丫鬟驚訝地看了高熙一眼,但還是順從地跳下車,給那對父女二十兩救急錢。高熙猜測這個漢子是為了給女兒籌醫藥費,這才如此著急,甚至不惜低聲下氣。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活著都不容易,二十兩對高熙來說不算什麼,如果能幫他們一把,便算是高熙全了自己兒時對父愛的渴望。

    後面的事情高熙就不清楚了,她沒有露面,沒有問那對父女的名諱,也沒有告訴他們自己是誰。如果這是高然,必然要不經意地顯露一下,尤其要讓人知道是高然幫了忙行了善,可是高熙就不會。這就是她的做事風格,她想做什麼是自己的事,沒必要用別人的艱辛成全自己的名聲。

    這只是萍水一相逢,隨後她就徹底忘了這件事,後來步貴妃之亂起,京中人人自危,她更沒心情想這樁事。然而誰能知道,她當年救下的那對父女,竟然還有另外的造化。那個漢子叫林勇,看病的小姑娘叫林未晞,林勇用那二十兩給女兒治好了急症,好容易保下女兒一命。正好那段時間燕王進京勤王,林勇天生神力,他投到燕王麾下,隨後把女兒送回老家,自己則一心跟著燕王給女兒博起嫁妝來。

    建昭十三年穆宗駕崩,臨終前立燕王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燕王只能留在京城,扶立年幼的皇長子為帝,一年過後邊陲又起風雲,燕王於二月帶著人手出京,遠赴邊關平亂。

    平定叛亂,扶持新帝,以及去邊關剿敵,這些都免不了要用到大量人手,林勇趁此機會在燕王麾下站穩跟腳,漸漸闖蕩出一些名堂,並有幸引起燕王注意。燕王見林勇確實是個可造之材,便點了他隨自己出征。這次西北邊陲的朵豁剌惕部藉機滋事,那個地方地形複雜,氣候苦寒,燕王頗周轉了些功夫,才漸漸站了上風。

    在一次小規模圍攻戰時,燕王受了埋伏,林勇為救燕王而死。林勇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即使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拼命護送燕王突圍,只是可惜林勇傷勢過重,力有不逮,沒能衝出去。朵豁剌惕部傾力一擊未能獲勝,惱羞成怒,便在出力最多的林勇身上撒氣,即便人死了都不放過。兩三天後,林勇的頭顱被割下,吊在城門上向燕王示威。

    燕王用了一年的功夫,幾乎將朵豁剌惕部落滅了種,青壯和男嬰全部被殺盡,只留下老人和婦孺。之後一年燕王扶持了一個新的政權,接手朵豁剌惕部落的女人和財產,並和北方另外兩部落形成制衡。將西北情理乾淨後,燕王才帶著林勇的屍骨,班師回朝。

    燕王大勝的消息傳回京城,京師一片歡欣,小皇帝按照大保和張先生的授意,故作老成地寫信問燕王要什麼封賞。燕王爵已至萬戶親王,權亦是攝政大臣,普天之下他再無所缺,如果非要說,他的王妃死去十年,或許缺一個新的妻子。

    但是燕王索要的封賞出乎所有人預料,他沒有要財也沒有給自己的獨子要官位,而是請旨讓皇帝冊封殉國烈士林勇為侯。一個名譽侯爺罷了,這比給燕王府封賞要輕鬆的多,而且這樣做對朝廷的名譽也有益處,所以首輔張大人毫不猶豫同意了燕王的要求,大肆宣傳過後,冊封為國戰亡的林勇為忠勇侯。

    林勇髮妻病逝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忠勇侯這個爵位已經到頭了,林未晞能受用的,無非就是父親用命換來的賞賜和名聲罷了。

    林勇慘死殉國的消息在元嘉二年,由燕王派人送到林家。直到元嘉四年十月,朝廷才冊封林勇為忠勇侯,這時候,林未晞三年父孝都要守完了,原身本就身體弱,她剛出生母親就難產死了,多年來和爹爹相依為命,原身能撐到現在,完全是在等燕王派人將林勇的骸骨送回鄉土罷了。

    林未晞想起一個月前,原身那個怯弱的小姑娘突然笑盈盈地出現在她的夢裡,並說自己要去找爹爹了,想必那時,林勇的遺骨便已經踏上大周的土地了吧。

    在原身看來,忠勇侯孤女的美名,朝廷冊封的大筆田產,都不如自己爹爹的骸骨重要。所以,原身等到了她的爹爹,放心而走,而和林家結過善緣的高熙也因此能重生一世。

    現在已經是元嘉五年正月,去年十二月高熙病逝,原主追隨林勇而去,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

    這就是林未晞的身世,高熙,或者說林未晞唏噓了一會,然後就打水,磕磕絆絆地收拾起自己的儀容來。

    這在林未晞的前一世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國公府即便是二等丫鬟都不必做灑掃等粗活,林未晞自出生以來,即便是洗手都是攤開了手指,由丫鬟擦拭。現在她要學著自己洗臉,自己梳頭,甚至還要自己打水洗衣服。

    其實林勇已經被朝堂冊封為忠勇侯,即使不敢和京城裡那些有底蘊的世家大族比,但是在一個小小的鄉下,也足夠讓林未晞過上衣食無憂、飯來張口的日子。林未晞如今做什麼都需要自己親力親為,其實還得從封賞當天說起。

    京城裡的皇帝八歲登基,今年才十二虛歲。一個半大的孩子,哪能指望他治國。如今說是幼帝當政,其實舉國政令都出自首輔張孝濂一人之手。

    首輔這個階層和如今的林未晞還扯不上關係,張孝濂在京城裡運作了一圈,滿意地給自己運作了一個愛才惜才的名聲後,就將金書鐵券的事交給下面人。忠勇侯雖是侯爵,空有忠烈之名,但是沒有兄弟沒有兒子也沒有宗族,身後只有一個孤弱的女兒,日後連個出頭的人都找不到,可想而知,等朝廷的封賞經歷一重重官府的手送到林未晞這裡時,已經被掏空多少。

    林未晞想到這裡還氣憤,她來得晚,不知道朝廷欽差到來當天是什麼情形,只知道欽差讀了聖旨之後,按理應該由林未晞接旨,但後面不知發生了什麼,聖旨轉到縣城父母官手中,連朝廷的封賞也一概抬到了府衙。林未晞又氣又急,這顯然是當天打點的錢沒給夠,被人動黑手了。也是林大娘一家人短視,要銀子幹嘛,把聖旨和金書鐵券拿上啊!

    朝廷封賞的大頭被縣城和村官扣押,而這些所謂「父母官」漏下來的邊邊角角又被林大娘一家把持。到最後,真正落到林未晞這個獨女手中的東西,竟然只有一個「忠烈之女」的名號。

    想要拿回林勇的東西,林未晞少不得要花錢找門路,如果是從前,林未晞隨便說句話就成了,但是現在她不再是燕王府世子妃,她想拿回林勇的東西,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林未晞心裡想著拿回聖旨和鐵券的事,手上還磕磕絆絆地擰毛巾,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到能見人的程度。說起來林未晞這副皮囊當真絕色,她前一世見了那麼多官宦小姐、貴族美人,單論五官,沒一個能比得過林未晞。那是一種極端的精緻,極端的漂亮,更甚者因為漂亮過了頭,會讓人升起輕視之心。

    林未晞只是洗臉和擦拭胳膊,竟然把大半個地都弄濕了,林未晞赧然,趕緊想出門找東西擦地。

    她的手剛剛放到房門上,突然聽到外面的說話聲。

    林大娘許是以為林未晞還未醒來,或者即便醒了也不怕她聽到,林大娘一輩子和土地討生活,猛不丁來了一群官差,送來聖旨還送來許多賞賜,林大娘心裡什麼都不想才怪了。

    「我那弟弟命短,女兒一出生媳婦就沒了,後面還為了救人死在戰場上,我這個做姐姐的心疼他啊!他六年前將孤女送到我們家,我們家還有許多吃飯的嘴呢,突然多了一個藥罐子,這麼大的負擔,我說什麼了沒有?」

    林未晞推門的手突然就停了下來,她隔著一扇門,靜靜聽外面毫不掩飾的談話聲。

    「林大嫂子,我知道你心善,給弟弟養了六年女兒,只是現在你弟弟爭出了功名,晞姐兒可不再是拖累,人家現在是侯爺的女兒!可惜她不是個男兒,你弟弟的侯位只能可惜了。不過爵位留不住,但是錢財總不會騙人,晞姐兒有這麼多嫁妝,以後嫁人有福的很呢。」

    林大娘聽了這話不太高興:「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現在人也沒了,他掙下的錢財,還能越過我,全留給晞姐兒?女兒都是別人家的,我才是他骨肉相連的親姐姐。何況,晞姐兒一個女兒家不能承爵,我們家李達是個男孩兒啊!」

    李達是林大娘的兒子,現在十九歲,尚未成親。他整日遊手好閒,現在又不知哪裡去了。

    王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媒婆,聽了這話她只能嘿嘿地笑。雖然表面上和氣,王婆心裡免不了嘀咕,聽說把家產留給兄弟、留給女兒的,但還從沒聽過讓外甥過來繼承爵位的呢,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但是她是過來說親的,沒必要和林大娘鬧僵,王婆繼續笑呵呵地說:「林大嫂子說得對,你是晞姐兒的姑姑,她父母死了,婚姻大事自然要你來做主。大嫂子,劉員外家的這個兒子可是個搶手餑餑,晞姐兒嫁過去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不用下地也不用操持家務,甚至還有一個小丫鬟伺候呢!大嫂子,不是我這個媒人向著主家,而是劉員外家確實好,十里八鄉多少大姑娘想嫁進他們家呢,現在劉員外願意讓晞姐兒當正房,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不是天大的好事麼,林未晞名下有巨額遺產,自己又沒有兄弟叔伯撐腰,誰家娶了她,那豈不是平白得了筆天價嫁妝。更甚者還能利用林勇的忠勇侯之名給自家子孫鍍金,日後出仕、經商、考功名,好處多得很。

    林未晞的手指不知不覺攥緊,她父孝未過,這些人便來逼她出嫁了。

    眼看又是一整天都不能消停,王府下人早早就繃起神經,王府內菖蒲、掛屏等物昨日就安排好了,今日一早,女眷的馬車便停在二門。如今京城中達官貴人出行多乘驕,可是燕王從軍多年,早已養成鐵一樣的作息規矩,怎麼會乘坐轎輦。不光是顧徽彥自己,即便是長在京城的顧呈曜也不許乘驕,無論去多遠,一概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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