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3-08-21 20:42:25 作者: 白裙
  一群人又靜候了一會兒,就聽見急沖沖的腳步聲前來。卻是皇太孫朱允炆和太孫妃前來了。

  朱允炆一眼就看見了郭菀央,交換了一個眼神,就到門口悄悄站定。門很快就輕輕打開,有宮女躬身:「請太孫進去。」

  朱允炆進去不久,裡面傳來了一些細碎的聲音,接著聽見很多人鬆了一口氣的聲音。門再度打開,幾個御醫提著葯箱躬身走出來。

  郭菀央知道,裡面的馬皇后必然是醒來了。

  片刻之後,就看見宮女出門,悄聲傳令:「皇后命寧妃娘娘帶郭尚功進去。」

  一群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郭菀央身上。皇后傳令讓寧妃進去,這雖然讓一群妃子艷羨,但是也沒有多餘的想法。畢竟寧妃是從武定侯府出來的,人家有一個聰明的兄弟,腰杆子比尋常宮妃要硬得多。一些人也早就有預料,皇后故去之後,這後宮主事的位置,多半要落到寧妃身上。只是皇后居然不見其他的宮妃,卻要見一個小小的尚功,這就讓人嫉妒了。

  郭菀央隨著寧妃低頭進去,卻見周圍一圈,有好多人的腳。也不敢抬頭,只在寧妃後面跪著了。寧妃匍匐上前,撫著床榻低聲抽噎起來。卻聽見皇后的聲音,低沉暗啞,有些斷續,顯然喉嚨里還有不少積痰:「寧妃妹妹,你……是最細心的人。從今之後,皇上就交給你了……你幫本宮管理好後宮。你沒有子女,定然也不會謀私……」

  沒有子女,不會謀私,皇太孫繼位之後也不會疑心到寧妃身上,寧妃或者能發揮更大的作用。郭菀央思想明白,不由暗自讚嘆起馬皇后的頭腦來。如此重病,頭腦還能如此清醒!

  想起自己,又不由有幾分黯然。馬皇后去世在即,自己在這皇宮之中也就少了一個強有力的後援。雖然寧妃成了後宮主事,可是寧妃的能力與馬皇后到底相差甚遠。

  寧妃嗚咽著說道:「皇后娘娘切莫說這等話。您鳳體一定能慢慢好起來的……」

  馬皇后苦笑了一聲,說道:「人生自古誰無死……本宮已經多活了十多年,已經足夠了……」

  誰也不知道馬皇后說的這句「十多年」是什麼意思,只當馬皇后是胡話。只是郭菀央明白,馬皇后是說,她比原來的歷史裡的馬皇后,已經多活了十多年了。

  馬皇后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伸出手,對郭菀央這邊招招手。郭菀央還在發愣的時候,耳邊就聽見朱元璋那略帶暴怒的聲音道:「皇后叫你,還不上前!」

  郭菀央忙匍匐著上前。聽見馬皇后大口大口的喘氣聲,心中一酸,伸手就握住了馬皇后的手,低聲說道:「佩蓉姐姐,我在這裡。」

  「佩蓉姐姐」四個字,郭菀央說得非常含糊。其他人也聽不清郭菀央在說什麼。但是馬皇后居然聽明白了,一邊喘氣一邊笑起來,說道:「你在這裡……你在這裡!我……就要回去了,你……可知道,回去之後會在哪裡麼?」

  馬皇后這些話說得很響亮,只是在場的人都聽不明白,都只道馬皇后臨死之際,出於對死亡的恐懼,胡亂發問。

  郭菀央抬起眼睛,對上馬皇后那雙渾濁的急切的眼睛。雖然急切,那眼神卻是不可避免的有幾分渙散。當下低聲說道:「皇后放心,自然是去來時的地方。」

  「去來時的地方……」皇后低低的說著,手指驀然反扣,說道:「答應我一件事,答應我一件事!」

  臨死之人力氣大的非同尋常,郭菀央手上吃痛,當下只說道:「皇后請說。」

  一群人都詫異的看著郭菀央與皇后……郭菀央與皇后到底是什麼關係,皇后臨死之際,居然這樣對郭菀央?

  皇后喘息著說道:「輔佐允炆……輔佐他!不要內亂……大明……張居正……」

  皇后說得斷斷續續,後面一些詞語,旁人根本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他們只聽到皇后說的一句話,那就是……要郭菀央輔佐朱允炆。

  太孫妃的目光當下落在郭菀央身上,又落到馬皇后身上。覺得有些委屈,又覺得有些氣憤。輔佐皇太孫那是臣子們還有太孫妃的事情,馬皇后……這到底是什麼意

  ..

  思?

  朱元璋與寧妃的眼睛都落到郭菀央身上。馬皇后這般念念不忘郭菀央……莫非這個年幼的少女,竟然真的有過人的才能?皇后之前下了這麼一個令郭菀央進宮陪太孫讀書的命令,莫非也是因為這一點?

  朱允炆聽到牽涉到自己,就跪下,嗚咽著說道:「謹遵皇祖母之命。」

  郭菀央聽見馬皇后這樣的要求,卻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答應,不答應?

  馬皇后渾濁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郭菀央,不等郭菀央答應,她就不鬆手!

  對著那樣一雙眼睛,郭菀央沒來由的感到心虛。當下低聲說道:「皇后……對央央……未免也太看中了。」

  「你能……如果你願意,你一定能……」皇后重重的喘息著,「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熟悉過去的一切歷史……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規勸他避開之前的一切錯誤……」

  郭菀央不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也許是真的老了,馬皇后竟然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熟悉歷史」上!她自己也是熟悉歷史的啊,她也沒有能成功的改變歷史!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性格已經生成,朱允炆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性格決定命運……即便我想要輔佐朱允炆,依照他那軟弱無能的性格,也做不成什麼事情啊。

  郭菀央還沒有說話,耳邊卻聽見朱元璋的聲音,沉冷的聲音:「皇后吩咐,你還遲疑什麼,還不趕緊答應?」

  朱允炆低聲說道:「你只管答應了皇祖母,沒有人會說你逾矩。」

  在場的人,都聽不明白皇后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們都知道,皇后一定要郭菀央答應,郭菀央不答應,她就會死不瞑目。

  郭菀央凝視著皇后,心中的痛楚一點一點的瀰漫上來。似乎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不是嗎?朱高煦已經放棄了自己……自己也沒有理由守著一個可笑的忠臣烈女情結,守著朱高煦不放!

  朱允炆是沒有其他優點,但是朱允炆……他對於自己,真的是一個好人。

  咬牙,郭菀央看著皇后:「郭菀央盡力而為,皇后但請放心。」

  終究沒有將話答應得太滿。盡力而為……可以是儘自己所能輔佐朱允炆平定那場叛亂,也可以是盡力消弭朱允炆與叔叔們之間的猜忌,也可以是盡力而為保住朱允炆的性命……在接下來的這一場歷史風雲里,郭菀央知道,自己的力量其實很弱小,即便自己是一個穿越者。先知又如何,先知也有可能一場感冒襲殺,先知也有可能被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烏龜給砸死。

  然而這樣回答,馬皇后畢竟是非常滿意了。緩緩的鬆手,渾濁的目光看著朱允炆,說道:「我將央央也交給你……你要好好對央央……有事都聽她的,她聰明在你之上……」

  朱允炆點頭。郭菀央低聲說道:「皇后,菀央已經有了婆家。」

  「婆家又如何?」皇后驀然暴怒起來,說道,「張家……小小的張家,怎麼可能配得上你……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找這麼一門親事來寒磣皇家!」

  皇后暴怒,朱元璋的聲音當下就冷厲的響起:「皇后懿旨,郭菀央與張輔親事,就此取消!」

  「不,皇上!」郭菀央轉身,面對著皇帝,聲音有些惶急,卻又是一片堅決,「自古以來,未曾有帝王干涉庶民之婚姻者!民女之婚姻,有媒妁,有婚書,天地已經作證,如今無緣無故就行廢除,皇上……您莫要做令天下百姓恥笑之事!」

  郭菀央最後一句話打動了朱元璋。沒有一個君王不注重自己的名聲。當下冷聲說道:「剛才你已經答應了皇后,從此之後輔佐皇太孫。朕知道你小有才能,卻不知你的才能卻令皇后看重如此。既然皇后看重就是你的幸運,你既然答應了皇后,豈可出爾反爾?」

  「臣女是答應了皇后。然而輔佐太孫,不一定要成為太孫的妃子……皇后已經為臣女排定女官的職司,臣女定然竭盡所能,盡職盡責,不叫皇后失望……」

  「既然盡職盡責,焉能另外適人?」

  「臣女……從此之後不適他人。在皇太孫令臣女出宮之

  前,絕不向皇太孫提出宮之事……除非皇太孫已經不需要臣女。」郭菀央的聲音艱難。

  這番話聽得朱允炆異常感動,當下說道:「央央……你何必如此。」

  朱元璋的神色慢慢鬆弛下來,淡淡說道:「既然這樣,此事就到此為止……」

  皇后見郭菀央答應,鬆了一口氣,心神鬆弛下來,就閉上眼睛,呼吸慢慢平穩下來,竟然是睡著了。

  朱元璋揮手,說道:「你們都出去,留下朕在這裡靜一會兒。」

  朱允炆太孫妃寧妃郭菀央諸人,低首而出。郭菀央出門,卻聽後面皇帝的聲音:「郭家女兒,朕不知皇后為何如此看重你,但是假如你令皇后失望,朕絕對不會輕饒你。」

  郭菀央轉身,對皇帝再度行禮,說道:「謹遵聖命。」

  出了門,卻聽見外面人多了很多。卻見是朱高熾兄弟還有朱炩還有一群孫輩都靜悄悄的排在外面。看見郭菀央出來,朱高煦與朱炩兩人都是露出鬆口氣的神色,朱炩還上前一步,卻終於沒有出列。

  寧妃看了一群皇孫皇妃,低聲吩咐:「皇后已經睡著了,大家如果要來問安,等皇后醒來再行吩咐罷。現在大家都先回去。」

  皇后病重,寧妃這樣說話,就是以後宮之主自居。朱高熾挪動肥大的身子,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寧妃娘娘,我們都是孫輩,能否悄悄進去,就看皇后一眼,磕兩個頭,馬上出來?不過是想要盡一點心意罷了。」

  寧妃看了朱高熾一眼,低聲說道:「世子之心,皇后也是曉得的。只是皇后既然已經安睡,你進去看不進去看也沒有什麼區別。更何況皇上就陪著皇后娘娘。你們若是要盡心意,那麼在外面磕頭就是。」

  一群皇孫聽寧妃這般說話,知道不是寧妃不准,實是因為皇帝有過吩咐,當下不敢勉強,於是皇孫在前,宮妃在後,一群人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才悄悄散去。郭菀央的目光在郭菀央身上若無其事的掃過,郭菀央將目光挪移開去。

  一群人都已經散去,卻見朱炩悄悄的落在了後面,似乎是有話想要對郭菀央說,只是因為有太孫在場,實在不是說話的功夫,只能收斂起諸般神態,還是跟隨著出宮去了。

  朱熒卻是不管這麼多,靜悄悄的走到寧妃跟前,對寧妃說道:「寧妃娘娘,晚輩想要拉央央說幾句話。」

  寧妃溫聲說道:「你們倆孩子見面也不容易,一邊只管說去吧。只是別喧譁了。」

  朱熒低眉說道:「如今這等場面,又怎麼敢喧譁呢。」

  寧妃對郭菀央說道:「等下你回我宮中,我還有幾句話要教導你。」

  郭菀央答應了。

  朱熒將郭菀央拉到一邊,悄聲問道:「方才聽到你被皇后叫進去的消息,簡直都嚇死我們了。卻不知皇后叫你進去是何意?」

  郭菀央知道,這等大事,想要瞞是瞞不住的,自己也沒有欺瞞朱熒的意思。當下低聲說道:「也沒有什麼,不過是皇后對太孫的學業不太放心,要我好生督促著罷了。」

  朱熒聞言,眉頭兒微微一蹙,說道:「你答應了?事情……不這麼簡單罷?」

  郭菀央不知朱熒到底是怎麼想的,也不能說話,只是苦笑,說道:「好歹不算是什麼壞事。」

  朱熒驀然冷笑起來,說道:「好歹不算是什麼壞事!果然不算是什麼壞事。當初一群人都上你家的求親,我本來以為,你會對我兄弟高看一等。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選了張家,說是要報恩。既然要報恩,我兄弟也只能夜夜哀嘆,說是有緣無分。這也罷了。只是沒有想到,你既然選了張家,如今看到有更高的枝頭,又想著飛上去了。所以才這般歡天喜地!好歹不算壞事,哼哼!」

  朱熒敏感若此,郭菀央只能苦笑,說道:「妹妹可是冤枉姐姐了。皇后如此情景,又提出這等要求,妹妹能不答應麼?至於婚事……」當下將自己的言辭說了一番,說道,「我是好歹不能改嫁的,只是還麻煩妹妹幫忙傳一點消息出去,請張家公子自己另擇婚姻立為平妻罷了。想必郭家也不會與他為難。」

  朱熒這才

  明白,不免又向郭菀央道歉。苦笑說道:「原來如此,竟然是錯怪姐姐了。只是此事畢竟還需要商量,也不可現在就如此頹唐。你現在也還年幼,過了兩年,皇太孫允許你出宮也未可知,到時候再成婚姻也不遲……嗯,不過這話我還是得讓張家知曉。好在我弟弟年紀也還幼小,等個七八年也等得起。」

  朱熒竟然是明白白的將自己的小算盤說給郭菀央聽了。郭菀央苦笑,說道:「實在不敢當……再說世子的婚姻,也不能自主。」

  朱熒苦笑了一下,說道:「想不到皇后頭腦竟然如此清醒……方大人一番苦心,就這樣被廢了。」

  這句話說的有些怪,郭菀央當下目視著朱熒,低聲問道:「方大人……到底怎麼心思?」

  朱熒攤手,苦笑道:「還能是什麼心思?想著你這個尷尬的職司,也知道了皇后想要將生米煮成熟飯的意思。你兄弟與方公子是熟識的,湊巧我兄弟也與方公子熟識了。於是就央求方公子代為設法。做尚功不見得尷尬,但是服侍太孫讀書……卻容易讓你夫妻日後生氣。方公子就去求方大人,方大人就答應說,今天找理由罵你一頓,逼著太孫將你退還給皇后……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郭菀央這才明白,為何自己竟然成了禍水。對朱炩兄妹更是感激,只是苦笑道:「你們放心,皇太孫也是君子。」

  朱熒嘆了一口氣,說道:「皇后如此看重你,或者還是我們的幸運。將來……或者還指望你轉圜了。」

  郭菀央看著朱熒,小小年紀,眉宇之間卻全都是憂愁。京師皇子皇孫之間,這種風雨慾來的形勢,也只有朱元璋看不明白罷?

  不免輕輕嘆息了一聲,將朱熒的手握住了,低聲說道:「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

  心卻不免沉甸甸的。

  朱熒進宮是有時間的,當下兩人也不能多說,就各自散了。

  回到寧妃宮中,娥眉送了頭面衣服上來。寧妃說:「暫且拿著保管著,先不要戴了。」

  吩咐郭菀央坐下,又揮手叫下人全都退下,才說道:「央央……今天之事,皇后為何如此看重你?」

  郭菀央低聲說道:「也沒有什麼,不過是之前皇后召見了一場,與央央談論了一些……政事,皇后覺得央央有些見解罷了。或者是皇后病重了……因此就下了亂命。」

  寧妃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祖母送你進宮,也曾傳信給我,也是希望你能藉機接近皇太孫,為郭家將來的昌盛奠下根基。只是現在這個情況,雖然如你祖母所願,卻也是莫大的惹禍根由,你可醒得?」

  郭菀央凜然而驚,說道:「為何?」

  寧妃嘆息了一聲,說道:「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皇上。皇后今天言辭,雖然是混亂之詞,但是皇上卻都聽在耳朵里了。皇上對皇后,那是異常的敬愛。這般敬愛程度,我們尋常人是不能想像的。將來你若是有小小的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或者說皇上有小小疑心你的地方,你要面對的結果……或者比其他人慘烈十倍。」

  郭菀央一驚。

  寧妃又說道:「第二個惹禍原因,那就是太孫妃。皇后就在太孫妃跟前說這樣一番話。女人都是嫉妒的……如皇后姐姐這樣的人,天下再也難以尋找第二個。太孫妃將皇后還有太孫的表現都看在眼睛裡,或者現在不會嫉妒,可是難免將來嫉妒……將來若是太孫不再敬重你,太孫妃又掌握了後宮……那就是你的厄運來了。」

  郭菀央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才苦笑道:「我……絕不嫁給太孫,絕不。」

  寧妃慈祥的目光看著郭菀央,低聲說道:「可憐的孩子……當初兄長將我送進皇宮,當初我是非常歡喜。可是隨後我就後悔了……只是沒有想到,數十年後,嫂嫂又將你送進皇宮!嫂嫂是相信你,覺得你是孫女一輩之中最聰明的,對你寄予厚望呢……可是她到底沒有在皇宮之中住過,怎麼知道,皇宮之中的女人,過的不是人的日子?皇上只有一個,後宮的嬪妃卻這麼多……皇后娘娘還是一個不嫉妒的,我們才能過上幾年安生日子。若是皇后

  嫉妒……那更是如何才好?」

  手輕輕撫mo著郭菀央的頭,說道:「好孩子,你今天的答覆就非常好。這樣的答覆,可以稍稍緩解太孫妃心中的疑惑。但是你堅決不肯嫁給皇太孫,緩解了太孫妃心中的焦慮,卻讓皇帝陛下心中有了一個疙瘩。皇帝陛下……他其實一直都認為,女人如果不嫁給某個男人,是難以對某個男人傾心相從的。」

  郭菀央不覺苦笑。當下低聲說道:「央央當盡力。」

  寧妃嘆息道:「女兒最恨的,就是太聰明。因為太聰明,所以惹出很多禍端,皇宮又是一群聰明女兒聚集的地方……」

  郭菀央回到自己的居所,又處理了一陣公務,吩咐下面的人,將庫房裡的白麻布都搬出來,就著夕陽的餘暉曬曬。雜事都處理完畢,用了晚飯,捧了一本書,與茱萸對坐,聽憑著時間一寸一寸的流逝過去。

  茱萸聽著外面更漏的聲音,突然說道:「小姐……我好生害怕。」

  郭菀央笑了一下,說道:「好姐姐,你怕什麼。」

  心中卻也忐忑起來。

  正在這時,悠遠的鐘聲響了起來。

  半夜鳴鐘。

  皇后……竟然就薨了。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打開了房間的門,朝著坤寧宮的方向看去。一個穿越者死去了……她能回到她的時代嗎?

  她的時代,是一個戰亂頻繁的時代。那個時代民不聊生,比這個時代要差多了。至少,這個時代里,還有愛著她的一代帝王,有她愛著的一代皇孫。

  然而她畢竟還是思想著回去。郭菀央清楚的記得。自己告訴皇后死去就是回去的時候,皇后的情緒明顯安定下來。

  郭菀央悠悠嘆息了一聲。

  之後無事可記。因為皇后薨了,郭菀央這邊驟然忙了起來。服喪要喪服,好在白麻布這些東西,都是有預備的,郭菀央雖然是新手,有些手忙腳亂,卻還是將各種東西都按照人頭髮放下去,沒有出什麼差錯。

  忙亂了半個月,諸事才算忙完。皇太孫也開始按時讀書,郭菀央也按時前往服侍。

  說起來,郭菀央與朱允炆也是半個月沒見了。這次在東宮見到,卻是不覺吃了一驚。朱允炆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驀然之間竟然枯瘦了很多,竟然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了。

  郭菀央不免有些心疼,當下輕輕說道:「殿下好生保重自己。」

  朱允炆看著郭菀央,苦笑了一聲,說道:「你也瘦了。這些日子也忙壞你了?據說有幾位娘娘因為喪服的事情,跑你地方吵了一架?」

  郭菀央低聲說道:「雖然有這樣的事情,但是好在下官後面有寧妃娘娘與皇上撐腰。」

  朱允炆嘆息了一聲,說道:「當初有皇后鎮著,後宮嬪妃,雖然偶爾也有勾心鬥角,但是都不敢放到明面上來。現在皇后一薨,各種姿態都擺出來了……也難為你了。孤……太孫妃還沒有故皇后這麼能耐,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

  郭菀央淡笑了一下,說道:「太孫放心,人都是鍛鍊出來的。太孫妃……將來也定然能幫太孫殿下主宰後宮內務,讓殿下再也沒有後顧之憂。」

  朱允炆聽郭菀央這般說,也不由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也幸好有皇祖母這句話,孤從此就能光明正大的帶著你上書房了。」

  今天上課的卻是方孝孺。眼睛掃了郭菀央幾眼,卻沒有多餘的話。方孝孺學問果然不是蓋的,郭菀央在邊上聽著,也覺得大有裨益。

  還在上課的時候,眾人聽見外面有細碎的聲音。方孝孺皺起了眉頭。郭菀央對方孝孺微微躬身,後退,轉身出去,低聲呵斥:「裡面太孫正在聽課,你們卻喧譁什麼?」

  卻見一個小太監上前,說道:「尚功大人見諒。此事實在不關小人的事情。是這個宮娥姐姐,一定要送什麼東西進來。小人聽方大人之前吩咐過,上課期間,除非十萬火急之事,否則任何人都不能進去,因此就將這位宮娥姐姐攔住了。這位宮娥姐姐卻不肯,於是就吵了起來,請尚功大人做主。」

  郭菀央看了那宮娥一眼,款款上前,說道:「太孫正在上課,學業要緊,

  無論什麼人都不見。這位姐姐,您要麼先回去,要麼在外面等候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我再代為稟明太孫,如何?」

  那宮娥怒沖沖的看著郭菀央,低聲說道:「這是太孫妃娘娘的吩咐……你竟然敢阻攔不成?」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孫妃娘娘是最賢惠的,對殿下的學業之事也非常看重,定然不會命你半路進來打擾先生上課,打擾太孫殿下聽課。」當下吩咐侍衛:「請這位姑娘離開。」

  那宮娥狠狠的盯著郭菀央,說道:「狐假虎威,拿著雞毛當令箭……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

  那樣的威脅,郭菀央倒也不是很在意,當下就自顧自進門去了。

  對於那個宮女的威脅,郭菀央是不太在意的,如果是極要緊的事情,定然有太孫妃親自出馬。而且極要緊的事情,那宮女也定然會說出來。現在一個字也不說氣沖沖就走,顯然是沒有啥要緊事情,或者多半是找藉口來看皇太孫的。標準一點說,可能就是來看皇太孫與自己的。

  畢竟那天的事情,在太孫妃心中留了一根刺了。

  郭菀央回了書房,與朱允炆低聲將事情稟告了。朱允炆也不以為意,於是繼續聽課。

  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方孝孺與皇太孫又說了兩句閒話,又聽見外面有聲音。卻正是太孫妃馬氏的聲音。郭菀央不由面露一個微笑,馬上覺察自己這個微笑不妥,當下急忙低頭。

  朱允炆皺了皺眉,說道:「太孫妃來這裡做什麼?」帶著郭菀央走了出去。

  卻見馬妃帶著兩個宮女,盈盈笑著過來。朱允炆皺眉,說道:「此處乃是書房,女眷不能輕易進入,太孫妃怎麼就來了。」

  馬妃盈盈躬身行禮,含笑說道:「妾是給太孫送葯來的。太孫這些日子有些出虛汗的症狀,妾去請教御醫,討了兩個葯膳的方子,太醫說是上午辰時巳時之交食用效果最佳,於是妾就派宮娥給送過來,卻不想被郭尚功攔在門外,那宮娥連說明的機會都沒有。妾又怕耽擱太孫學業,不敢再度送來。這不,掐著時間,看著太孫馬上要下課了,就親自送過來。只是到底耽擱了一個時辰了,雖然特特意又熱過了,卻是怕耽擱最佳時候了。妾是惦念著太孫的身子,卻不想郭尚功年紀尚幼小,卻根本無法體會妾對太孫的心情……」說著話,將宮女手中的食盒打開,端出一大碗黑乎乎的東西來。郭菀央鼻子靈,就嗅出來了,原來竟然是黑豆粥。卻不知還加了什麼東西。

  聽馬妃一口一個「郭尚功」,知道馬妃這是來向皇太孫告狀了,不覺微微冷笑。

  朱允炆皺了皺眉,說道:「太孫妃也是小題大做,不過是盜汗而已,能有什麼事情呢,不用這麼細心的。這兒是書房,尋常女子是不能進入的,你本來也不該派宮女前來。打斷先生上課,到底是莽撞了。」

  馬妃萬萬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然落了這麼一個下場。當下也不敢落淚,只是委委屈屈說道:「太孫教訓的是,妾知道錯了。如今已經下課了,這黑豆粥,就請太孫用了罷?」

  朱允炆皺眉說道:「你與我才做了夫妻,我的飲食習慣你還不是十分知曉。如今已經是午飯時分,卻要我用這等不咸不淡全是湯水的東西,那等下處理事務如何能耐得飢餓?再說了,這黑豆的氣味……孤卻是十分不愛的。這盜汗也不是什麼毛病,等下孤令太醫院進兩丸葯來吃了也就是了。」

  竟然是一口拒絕。

  馬妃只能委委屈屈的躬身行禮,說道:「妾知錯了。」

  郭菀央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說道:「太孫殿下,臣有奏。」

  朱允炆倒是想不到郭菀央竟然擺出這等君臣奏對的架勢來,又不知她要奏對什麼,當下看著郭菀央,說道:「你說。」

  郭菀央說道:「太孫殿下,臣曾聽說,葯補不如食補。臣又曾聽說,是葯三分毒,小毛病能用食療的,當用食療。太孫身有盜汗的小病,確實是小病,然而太孫殿下萬金之軀,關係到的是江山社稷,輕忽不得,所以太孫妃為太孫煮粥,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太孫殿下

  說『小題大做』之類的言語,未免太失人君之體統。還請太孫殿下為江山社稷計,勿要辜負太孫妃殿下的一片心意。至於食用黑豆粥之後影響午膳的事情,臣想可以請御膳房可以稍稍為太孫準備一點小點心。」

  郭菀央款款說來,站在後面的方孝孺竟然不斷點頭稱是,看著郭菀央,也是一片和善的神色。馬妃也想不到郭菀央竟然開口為自己說話,當下就殷殷切切的看著皇太孫。

  朱允炆嘆了一口氣,接過粥碗,也不進書房在桌子邊坐了,就這麼站在廊檐下,用一隻手捏著鼻子,一口氣將粥給喝完,將碗遞還給馬妃,轉身對方孝孺說道:「先生等下一道去六部值房那邊用膳罷,孤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用飯之後一道去六部那邊看看。郭尚功,你一道去。」竟然就不再與馬妃說話了。

  這些年,皇帝已經著手將一些事務交給皇太孫,培養他的從政能力。

  馬妃站著也不是,離開也不是。當下只能看著朱允炆去遠。郭菀央留在最後,看著尷尬的馬妃,微微嘆了一口氣,含笑說道:「皇太孫憂心國事,太孫妃勿要計較。」對馬妃行了一個禮,轉身追著兩人去了。

  馬妃看著郭菀央身影去遠,轉頭問身邊的宮娥:「不是說女眷不能輕易進出外廷麼?不是說六部乃是重地,女子不能進出麼?」

  邊上宮娥輕聲說道:「太孫妃您也知道了,皇后之前對太孫說了些什麼。現在太孫就是帶著郭尚功上大殿站著聽政,皇上也不會說什麼了……何況只是去六部走走?而且……太孫妃您也看到了,郭尚功對太孫妃那是尊敬有加,太孫妃您也不能斤斤計較了。」

  宮娥這樣勸慰,馬妃卻始終覺得意不能平。恨恨的嘆息了一聲,說道:「我曾聽說,當初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郭尚功年紀幼小,母妃甚至有為太孫求偶之意……後來皇后甚至還為太孫去郭家鬧了一遭,郭家卻最終沒有選擇皇家。那時本宮還曾感到幸運,只以為從此之後不用再與這位郭家姑娘面對……可是沒有想到,皇后還是將郭家姑娘弄進宮來了。皇后、母妃、太孫,一個一個都如此看重她……我又拿什麼與她爭奪呢?」

  鬱鬱不樂的,轉身回去了。

  宮娥急忙小碎步跟上。

  郭菀央還是第一次正式上外廷。御書房也算是外廷,不過那裡現在是皇太孫私人讀書場所,算起來也是介於外廷內廷之間了。

  眼前所見,全都是太監與臣子。臣子們看見皇太孫帶著一個女官服侍的年幼姑娘出來,都是露出詫異神色。郭菀央甚至覺得自己就成了動物園裡的大熊貓。當下站直了,目不斜視,不卑不亢,款款前行。

  還沒有到地方,卻見一個臣子捧著奏摺匆匆前來,見到皇太孫,不由一喜,當下跪倒,說道:「見過皇太孫,眼前卻有一件極要緊的事情!」

  朱允炆看見那臣子如此神色,當下疾聲說道:「馬愛卿請起……眼下卻有什麼要緊的事?」

  那姓馬官員疾聲說道:「據地方奏報,卻是滁州滁縣地方,已經出現了蝗災之跡象!」

  朱允炆也是一驚,疾聲說道:「你們怎麼處置?」竟然說起「你們」來了。

  那姓馬官員苦笑了一聲,說道:「不過是按照常規,傳令地方,焚香禱告……如此罷了。」

  朱允炆嘆了一口氣,說道:「皇上近些日子心傷皇后之薨,對外廷事務,經常動怒。這般虛應故事,只恐要惹怒皇上。」

  那姓馬官員頭上冷汗涔涔,說道:「太孫說的是。」

  郭菀央在內廷,卻也知道當今皇上是一個冷厲的主,從來不將官員的性命當性命的。也難怪眾人如此害怕。

  「若是不奏報皇上,蝗災事情,定然還會擴大。若是擴大……那就不得了。滁州距離應天府極近……蝗蟲過境,也不過是幾天的事情。」蝗災這事情不像水災,無論怎樣,都受到河流流域的限制。蝗蟲是會飛的,一群蝗蟲一天能飛數十里,幾天之內就可以將一個行省的綠色植被全都吃光。

  「必須要報,不能等事情鬧大了才報。」朱允炆倒也知道這個道理,但

  是卻是皺眉,「該怎麼樣上報?」

  站在皇太孫身邊的方孝孺,上前一步,問道:「馬大人,現在蝗災事情已經怎樣了?」

  那姓馬官員苦笑著將手中的奏章交給方孝孺,說道:「方大人請看……情況看起來還不是非常嚴重,幼蟲好像才剛剛出土。再耽擱幾天,等幼蟲長出翅膀來……那就完了。」

  「既然這樣……那令百姓先去捉蟲?」方孝孺說道,「只是人手捉蟲,速度畢竟不行,何況愚民百姓,將蝗蟲看做天降懲罰……」

  聽著方孝孺這樣說話,郭菀央倒是詫異了。原來方孝孺諸人,也知道蝗災並非天降懲罰,並非如自己想的那般愚昧。

  「百姓不會聽的。地方官員也不會下這個命令。」姓馬官員苦笑道,「這些地方官員,都擔憂著天降盛怒……」

  「不作為皇上也會摘了他們的腦袋!」朱允炆忍不住怒了。

  「只是人手捉蟲,到底有限。」姓馬官員搖搖頭,說道,「現在所想的辦法,就是縱火燒出一個隔離帶來,只要沒有綠色,蝗蟲就不會往外飛,這樣蝗災就只限定於滁縣一地……只是那樣……當地百姓也會不允。」

  那官員說的卻是人的心態。雖然明擺著自己的田地將要被蝗蟲吃光了,但是在蝗蟲吃完莊稼之前先將他們的莊稼率先燒光,只怕沒有人願意。如果動作激烈一些,激起民變也是可能的。若是激起民變,那麼就有一群人的腦袋要落地了。

  方孝孺搖頭,說道:「燒也不是辦法,如今正是春夏草木茂盛的季節。」

  朱允炆怒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最恨的是官員百姓愚昧,甚至連手工捉蟲都不敢!」

  正在這時候,郭菀央突然開口說道:「下官有一個辦法,卻是簡單,而且似乎也可行。」

  方孝孺眉頭一皺。那馬姓官員看了郭菀央一眼,也沒有說話,眼睛卻看著朱允炆。

  朱允炆倒是頗有些喜悅之色,說道:「先皇后曾與孤說過你有過人之才,現在果然有辦法,卻只管說來。」

  郭菀央看見兩個官員的眼神,知道現在姿態放得越低越好。女子干政,雖然說有皇后遺命頂著,朱元璋也默許了,但是畢竟與之前的法度不相吻合。當下低聲說道:「下官也只是一個粗略的想法。下官之前也曾自己飼養雞鴨諸般禽類,知道這些禽類最愛的是昆蟲。蝗蟲幼蟲未曾長大,不會飛翔,正是雞鴨鵝之類的最愛。如今蝗蟲災害還剛開始發作,如果馬上就派官員就地收購滁州滁州縣一地的禽類,放養到災害地區,或者能大量消滅害蟲,能避免一場大災。」

  郭菀央這樣一說,一群人都是一怔,方孝孺就疾聲問道:「果然如此?」不待郭菀央回答,就自己計算起來,說道:「若是雞鴨之類果然能吃蟲,一隻雞一天吃數十隻蟲子,百隻雞就能吃上數千隻……收購上數千隻雞鴨,只怕就能解決問題!」

  那馬姓官員也忍不住說道:「若是雞鴨真能吃蟲子,由官府統一上蟲害地區放牧,就可以避開百姓愚昧不肯捉蟲的事情……百姓不敢自己捉蟲,但是絕對不會不讓雞鴨來吃蟲!」

  朱允炆也不由興奮起來,說道:「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動作要快!速速發文滁縣,著令滁縣迅速收購雞鴨!現在距離幼蟲長出翅膀來也有幾天,希望來得及!」

  方孝孺當下說道:「也要迅速傳話給附近幾個地方,都令收購雞鴨往滁縣地方運送。想來定然能來得及!」

  郭菀央微微一笑,下面具體操作的事情,是不用她來做具體提示了,面前這兩個人,都是做官處理政事的,想來比她懂得多得多。

  接下來的事情,郭菀央眼觀鼻,鼻觀心,就安安心心做好一個侍女的角色。等這些事情告一段落,才告辭了皇太孫,回自己的在後宮的辦公居所,繼續履行自己作為尚功大人的職責。

  這些都是閒話。次日早上陪著朱允炆讀書的時候,卻見太監過來,傳皇帝的口諭:「傳郭菀央干清宮見駕。」

  皇帝要見一個小小女官?郭菀央不覺有幾分忐忑,看向朱允炆,見後者遞給自己一個愛

  莫能助的眼神。

  皇帝既然沒有傳話給朱允炆,那朱允炆自然不能陪著去,再說黃子澄大人的確不是一個好說話的角色,對郭菀央的眼神一直沒有好過。朱允炆又是一個懦弱的性子,根本不敢向黃先生提出一條反對意見,那也只能愛莫能助的看著郭菀央跟著傳話太監走了。

  其實也沒有幾步路,就看見幾個大臣靜靜等候在干清宮的外圍。見一個身量還未曾完全長開的小姑娘進去,都是露出詫異的神色。或者有從服飾上辨認出郭菀央身份,不由露出艷羨的神色。

  朱元璋就高高坐在龍椅上,郭菀央不敢仔細看,只是依稀覺得,皇帝的似乎幾天之內就蒼老了很多。這種蒼老不是外貌上的,而是精氣神上的。

  似乎皇后的去世將他的精神全都抽走了。

  皇帝就這樣冷森森的坐著,渾身都散發著一種冷厲的氣息。郭菀央恭恭敬敬的跪倒,卻很長時間沒有聽見皇帝的聲音。

  心中隱隱有些明白,卻又不是非常明白。

  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長時間,才聽見皇帝發出一聲咳嗽。咳嗽過去,皇帝才說話:「郭菀央……昨日太孫諸人所上的對付蝗蟲的策略,果然是你獻的計策?」

  郭菀央不覺苦笑了一聲。昨天在場的雖然只有四五個人,但是沒有做過很保密的措施,何況這也不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皇太孫雖然不會多言,但是難保邊上沒有皇帝的眼線。當下只能低聲認帳:「正是……女臣。」

  郭菀央換了一個自稱,叫「女臣」。這個詞或者是生造,卻是在提醒皇帝:我曾經答應過皇后要盡力輔佐您的孫子。我正在履行輔佐太孫的職責。

  可惜皇帝陛下似乎沒有聽懂郭菀央言外之意,他只是微微冷哼了一聲,說道:「果然好大的膽子!女子不得干政,乃是國朝法度。你卻堂而皇之的跟隨太孫到前廷去走了一圈,還毫不避嫌的在大臣面前獻計獻策?」

  郭菀央聽著皇帝森冷的口氣,似乎隱含著殺機,不由苦笑起來。這個世界果然沒有道理可講。前些日子皇帝還逼著自己要做好輔佐太孫的職責,今天卻又因為自己給太孫獻計獻策而獲罪?

  低眉斂目,低聲說道:「皇上治罪。女臣當時只是想……想要為太孫分憂解難。因此就逾越了……」

  朱元璋冷哼了一聲,說道:「想要為太孫分憂解難,因此就逾越了?你難道說,你沒有藉機干政的心思?」

  郭菀央心中的怒火一點一點上來。心中也明白,這不過就是所謂的帝皇權術罷了。皇帝需要自己給皇太孫做智囊,但是皇帝不需要一個敢在皇太孫大放厥詞的智囊。或者說,皇帝希望自己用私底下給皇太孫獻計獻策的方式。

  將所有的聰明都歸到皇太孫身上。

  當下抬起頭,朗聲說道:「皇上治罪。女臣以為,蟲災之事,急勝燃眉。如此之際,如果等私下場合,緩緩分說,說不定就要耽擱一兩天的時間。耽擱一兩天的時間,或者部分蟲子就會長出翅膀,四處肆虐了……為了萬千生民能保全一兩口口糧,女臣就是逾越又如何?」

  朱元璋大怒,拍著桌案站起:「巧舌如簧!雖然你有先皇后之遺言,然而先皇后所言的輔佐,也僅限於後宮之中!你竟然拿著雞毛當令箭,不但蠱惑太孫帶你前往前廷,還擅自與朝臣交流,出言干涉政事!今天若不辦你,將來難免導致女禍!」當下傳令:「來人,拉下去,先責二十大板!你卻給我記住,皇后是命你輔佐太孫,卻沒有令你在太孫面前妄自干政!」

  郭菀央的倔強性子也上來了。這叫什麼邏輯!皇后要我輔佐皇太孫,你也是在場的,你也曾逼著我答應!現在卻說皇后只是令我輔佐太孫做好後宮之務?為了壓制我,你好歹也找個好一點的理由出來,用不是邏輯的邏輯來壓我,我豈肯心服!

  當下抬頭,亢聲說道:「皇上見諒。皇后給女臣下令之前,還曾說過『全心全意』四個字。女臣也曾答應皇后,從此之後全心全意輔佐皇太孫。既然是全心全意,眼下皇太孫有燃眉之事女臣有辦法卻因為生怕

  皇上降罪而不敢言,任憑太孫心急,算什麼全心全意?」

  朱元璋氣得嘴唇直打哆嗦,說道:「好好好,你居然還不服?」

  郭菀央沉聲說道:「若是重新來一次,女臣也還是要多嘴!」

  朱元璋怒道:「既然這樣,朕就打得你心服口服!」厲聲喝道,「快拉下去,重責二十!」

  當下就有太監上前,將郭菀央拉下去。郭菀央眼睛看去,其中一個卻是以前的老相識,太監羊得草,渾身還是一股尿騒味。

  羊得草將郭菀央拉下去,壓低聲音說道:「郭尚功,你等下就給皇帝陛下認個錯罷,別倔著了……」

  郭菀央低聲說道:「羊公公,皇后遺命猶然在耳,我怎麼能為了保全自己而閉口不言?如此如何對的起先皇后?」

  羊得草苦笑了一下,說道:「也罷了。」當下就令兩個小太監將郭菀央壓在行刑凳上,又有兩個太監舉起板子,就打下來。

  雖然也穿越過幾次,也經歷過幾次虐待,但是這樣被人摁著打板子還是第一次。一板子下去,郭菀央就痛得齜牙咧嘴,只是強忍著不敢呼痛而已。相比較而言,那幾天學禮儀被徐尚儀虐,還是毛毛雨而已。

  咬牙忍了十個板子,卻聽見裡面跑出一個小太監,示意這邊暫時先住手,抬高聲音問郭菀央:「皇上問你,可服了沒?」

  郭菀央咬牙,說道:「不服!」

  那小太監高聲傳皇帝聖諭:「既然不服,那就繼續打,打到服了為止!」

  聽到這樣的聖旨,即便是郭菀央再強悍的性子,也不免將心給沉下去。莫非自己預料錯了……還是及時服軟?只是已經到了這等當口,自己又如何肯服軟?

  一旦服軟,前功盡棄。

  板子高高舉起,再度落下。因為有過片刻的停頓,這一板子,比之前帶來的痛楚感更為劇烈。

  就在這當口,卻聽見外面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你們暫且住手!」卻是朱允炆的聲音。

  郭菀央鬆了一口氣,這救星果然來了。可惜來遲了一點。

  卻聽見羊得草吩咐:「大家先歇歇……」

  趴在長凳上,郭菀央的嘴角不由扯出兩個笑容。

  朱允炆匆匆進了宮殿,就聽見裡面傳來朱允炆稟奏的聲音。接著聽見朱元璋暴怒的聲音,砸東西的聲音。

  再接下來,就是朱允炆懇切的聲音。聽見朱元璋暴怒的聲音終於漸漸的平靜下來,然後宮殿之中寂靜無聲。

  卻見朱允炆出來,低聲吩咐說道:「皇上吩咐暫且饒了郭尚功這一回。你們扶著郭尚功上殿去謝恩。」

  羊得草幾個人當下將郭菀央扶起來。雖然只是十個板子,卻是真正的痛死人,趴著不動還好,一動,只覺得屁股上凝住的傷口又全部都裂開。之前還不覺得,這麼一動,就覺得屁股之上,鮮血淋漓。

  卻聽見羊得草的聲音:「哎呀,殿下,您手上這是怎麼了,奴才要趕緊傳御醫來……」

  郭菀央站定,抬起眼睛,看著朱允炆,卻見對方的手上,竟然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看起來竟然是說不出的猙獰。當下心中一動,哽咽道:「殿下!」

  朱允炆笑了笑,說道:「看著可怕,其實無礙的,不過就是被一個花瓶颳了一下而已。叫御醫灑點葯粉也就是了。」

  不能多說,郭菀央當下再度進了宮殿,見皇帝,叩頭謝恩。

  朱元璋白了白眼睛,說道:「你可知錯了?」

  郭菀央不敢倔強,當下說道:「女臣知錯了。」

  皇帝再度白白眼睛,說道:「既然知錯,那麼將來還敢幹政不?」

  郭菀央回答毫不遲疑:「若還是這等十萬火急之事,女臣只怕還是管不住這張嘴巴。」

  「你必須管住!」皇帝的聲音隂隂沉沉的,竟然沒有多少暴怒的意思,「今日有皇太孫求情,若是再管不住,來日皇太孫求情,朕也不會理睬!」

  郭菀央低聲說道:「女臣盡力。」

  朱元璋聽著郭菀央的聲音透著敷衍,竟然也不再糾纏,竟然吩咐道:「羊得草,你去太醫院,去傳女太醫來給郭尚功看病。小順子,將朕的那柄碧玉如意拿來,就賞

  給郭尚功了……你帶人送到郭尚功居所!」

  皇帝一邊打,一邊賞,卻是讓郭菀央完全的怔住,說話的聲音里也就帶著幾分顫音:「皇上!」

  皇帝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你擅自干政,理應處罰,如今已經罰了。雖然二十板子沒有打全,但是看在皇太孫求情的份上,朕也不計較了。然而你所獻的計策,卻確實是可行的,如果實施得宜,確實能有效避免一場大災。這等大功,不能不賞。既然如此,朕就賞賜你碧玉如意一把,將來不管哪位皇帝……無論如何,允許你如意一次!」

  皇帝這賞賜,竟然是世上第一豐厚!郭菀央知道自己不能不表示,當下一邊在肚子裡腹誹「為何不乾脆抵消了這二十板子,就是給了碧玉如意,我還真的敢提些不合情理的要求麼」,一邊卻要忍著跪倒,磕頭,謝恩。

  兩人謝恩完畢,出了干清宮,就看見御醫提著葯箱在等候了。

  郭菀央不由詫異太醫來得迅速,朱允炆卻是知道,羊得草這等有眼色的大太監,只怕在皇帝剛下了打板子的命令時候就暗示小太監跑去尋找太醫了,卻是一點也不詫異。

  朱允炆當下就吩咐小太監:「抬了抬子來,將郭尚功快快抬進居所,給郭尚功先用葯了。」

  郭菀央急忙說道:「還是先給皇太孫用葯了。」

  朱允炆忍不住嘴上含笑,說道:「還是你要緊……羊得草,你扶著輕一點,可千萬別將郭尚功給傷上加傷了……」

  郭菀央站定,倔強說道:「主臣有別。太孫不用葯,臣下就痛死在這裡。」小嘴撅起,竟然有幾分孩子氣的樣子。

  郭菀央向來做出少年老成的模樣,今天這番表現,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朱允炆也不由哈哈一笑,當下吩咐說道:「你們先抬著郭尚功回屋子安頓下來,孤……就在此地令太醫處理了傷口就來。」

  御醫很快就將要緊的傷處調理得當,其餘的就交給茱萸,收拾著離開了。朱允炆又留著吩咐下屬宮女們小心煎葯侍候,在郭菀央的一再催促下,想起還有一堆的公務,這才急急離開了。

  茱萸一邊給郭菀央敷葯,一邊卻簌簌落淚:「好小姐,您就不會順著皇帝陛下一點兒麼。皇帝陛下其實也就是要您認兩聲錯罷了……」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說道:「好茱萸,你可知道,我如果認錯了,還才是真的危險臨頭了……」

  茱萸不懂。郭菀央抬抬眼睛,茱萸忙去將房門關上……卻又止住,躬身說道:「寧妃娘娘。」

  卻是寧妃扶著兩個宮娥來了,當下急急忙忙進來,疾聲就問道:「可無礙麼?」

  郭菀央急忙支撐著要起來,寧妃生氣道:「一家人還行什麼禮?」掀開郭菀央的脊背,又輕輕扯起包著的繃帶看了看,說道:「好在下手的太監留了手,否則……十個板子,丟了命的也有人在。」

  郭菀央笑了笑,不說話。

  寧妃嘆息了一聲,說道:「你這孩子,經過了這麼一遭,總得長點記性了罷。外廷政事,千萬不能多嘴。否則,十個板子還是輕的。」

  郭菀央不服氣說道:「既然有些法子,卻因為怕這怕那而閉口不言,這不是違背了先皇后之前的吩咐了麼,就是為了先皇后的吩咐,我也不能明哲保身。」

  寧妃嘆息了一聲,說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先皇后的意思,也不過是要你在內政上輔佐皇太孫罷了,也沒有點明你可以干涉外廷之事的。」

  郭菀央沉默了良久,終於低聲說道:「寧妃娘娘教訓的是。」

  居然不再與寧妃頂嘴。

  寧妃鬆了一口氣,說道:「你這孩子,還是太憨直了一些。打了十個板子居然還不改口……你這死硬的性子,卻不知是像誰呢?」

  又說道:「皇帝陛下賞罰分明,你千萬不可有怨懟或者恃寵而驕的心思,那碧玉如意乃是要緊的事物,你可千萬要收好了,千萬不能出了什麼岔子。」

  郭菀央略一沉吟,說道:「寧妃娘娘。這碧玉如意雖然是一個好事物,可是放在侄孫女這裡並不算十分安全,要不還是您收著罷。想來也是用不著的,等

  用得著的時候再向娘娘要來就是。」

  寧妃沉吟了片刻說道:「雖然說放在你這裡不甚安全,可是御賜的東西,放我那裡,卻也說不過去。讓旁人知道,又不知生出多少閒話來。」

  寧妃又說道:「雖然張御醫的葯都是極好的,本宮也很放心。只是本宮這裡還有些當年皇上賞賜下來的葯,放著也是放著,本宮就一股腦兒全都帶來了,就全都交給你的丫鬟了罷。」

  郭菀央謝過了。寧妃說了一陣話,正要離開,卻聽見外面有稟告的聲音:「碩妃娘娘來了。」

  郭菀央急忙掙扎著起來。碩妃急忙阻止,笑著說道:「郭尚功有病在身,不必多禮。」又說道:「其實有皇上親口吩咐御醫看病,這病想來是不礙的,但是想著你這孩子乖巧伶俐,不走過來一趟,竟然有些不安。因此還是走過來了,若是因為我過來讓你上上下下的傷上加傷,不是本宮的罪過麼。」

  寧妃在邊上笑道:「碩妃妹妹有心了。」

  碩妃微微含笑說道:「妹妹手上不是很寬綽,也沒有什麼好禮物,就是收拾了一點補品,也不知能不能吃,郭尚功先問過御醫了罷。」

  碩妃這話說得混賴,寧妃指著碩妃大笑說道:「妹妹這話好生無賴,哪有送人禮物卻不知合用不合用的,萬一我侄孫女用錯了葯,可要找你算帳!」

  兩人笑鬧,郭菀央自然是揷不上嘴的,正巧這時茱萸已經將茶水端上來,這閒話才告一段落。

  寧妃碩妃離開,卻又有人前來,卻是各處的低等嬪妃,一個個全送禮來了。好不容易抽了空兒,茱萸才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姐,如果不是因為你這痛楚實在不得了,我還真的指望你多病上幾回……」

  郭菀央怒道:「天下焉有此理,做丫鬟的竟然敢詛咒小姐……」

  茱萸急忙笑著告罪。郭菀央笑著吩咐:「等下講講。」

  茱萸急忙出去吩咐了下面的使女,一邊卻將房門關上,笑著說道:「好小姐,好不容易得了閒,你卻告訴我,為什麼說如果服軟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

  郭菀央嘆息了一聲,說道:「茱萸,你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意思。皇帝陛下這如此無禮的十個板子,一方面是特特意給太孫一個機會,另一方面,卻是要試試我的心性的。」

  茱萸迷惑道:「給皇太孫一個機會?試試小姐的心性?」

  郭菀央說道:「正是,因為皇后臨終的時候對我有太多的推崇之詞,這些言辭終於勾動了皇帝陛下的疑心。」

  茱萸迷惑道:「勾動皇帝陛下的疑心?可是你那天在皇帝陛下跟前表現的很好啊。」

  郭菀央嘆氣說道:「可是我沒有答應嫁給皇太孫……其實也一樣,就是嫁給皇太孫,皇帝陛下也不能消解他的疑心。」郭菀央沒有將話說囫圇。自從唐朝之後,幾乎所有的朝代將「女禍」看得比任何禍害都大。

  馬皇后當著皇帝的面,給自己這樣的遺言。這樣就是變相的要求皇帝與皇太孫,給自己干政的權利。因為皇后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皇帝也不能拒絕。

  然而皇后這樣留言,皇帝卻是害怕皇太孫不能駕馭這樣自己。所以才會恩威並施。這十個板子與其說是對自己擅自干政的懲罰,還不如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若是不好好守著你的本分,那麼擅自干政一個罪狀,就可以將你置於死地!

  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自己是否口服心服。他在乎的,就是自己是否已經害怕了。

  郭菀央相信,即便今天自己不出言獻策,皇帝也會借著自己擅自上外廷這個理由,將自己打上一頓。

  順路給皇太孫一個施恩給自己的機會。皇帝素來看重皇太孫。老年皇帝,更是重視孫兒。皇太孫向皇帝求情,皇帝大多時候都會轉怒為喜,怎麼今天就動手打人了?還將皇太孫傷得鮮血淋漓的,服侍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也還有,怎麼就沒有眼色不主動上前幫皇太孫包紮一下?卻要鮮血淋漓的給自己看?

  郭菀央不覺苦笑起來,這樣想來,皇太孫突然之間要帶自己上外廷,說不定也是皇帝設計之中呢。

  茱萸思想了好長時間,才有些明白,低聲說道:「皇上……也是患得患失呢。」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突然之間悶悶不樂起來,說道:「也是人情之常……人站的位置高了,考慮事情定然要長遠一些。我若是輕易服輸了,皇上對我更加不放心。現在我就這樣認準死理,皇上反而更加歡喜。畢竟……直腸子總比花花腸子要好。」

  茱萸落淚道:「可苦了小姐了。」

  郭菀央笑道:「這麼苦惱做什麼。現在有了一個碧玉如意,至少有了一道護身符。」

  茱萸驀然說道:「還是不對。皇上既然對小姐動了疑心,怎麼還會賜予這麼貴重的東西?」

  郭菀央笑道:「這理由簡單。打一個巴掌給一個蜜棗乃是最常見的駕馭之道。可是皇上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即便吃了蜜棗,挨打者還是不會輕易忘記那記巴掌。」

  此後沒有多餘的閒話。等過了幾天,郭菀央能起來了,照舊上書房做事。

  只是經歷了這一次,郭菀央對朱允炆的態度更是柔順了許多,朱允炆對郭菀央與之前也更為親切。而兩位先生對郭菀央言辭也漸漸和順起來。這些都是閒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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