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樹下女孩

    徐景陽走後，程清遠一人站在光亮的窗旁，窗口對面房間燈光已滅，黑暗的虛空中，空氣有些靜寂和微涼。

    也許徐景陽的問題也沒錯，他的家人都已離開了H市，他似乎真沒有留下的理由。

    可為什麼要留下？程清遠此時不禁感到疑惑。

    他自嘲一笑，無奈之中顯然對自己的行為也頗為難以理解。似乎自那五年前以來，他唯一的念頭便是快點，再快點，快點讓自己有獨立於世的資本，於是他像著了魔般不斷鞭策自己，讓自己比別人更努力。

    至於他為什麼要鞭策自己……好像唯一的執念便是「以後要回到H市」。

    如今想來，這個執念甚至有些荒唐了。他在期待什麼，最先的最先，又到底是什麼讓他種下如此念頭。程清遠回想，似乎這已經是一件歲月久遠之事。

    他並不出生於H市，甚至有很多年，他和他父母都生活在一起。後來，由於他外公楚老爺子年紀漸大，卻又執意不肯去程清遠父母所在的B市與他們一起，而放下家裡唯一一個老人獨在H市程清遠父母也不放心，於是他父親坐下，鄭重問他，「是否願意去陪外公幾年，直到外公願意過來與他們同處。」

    他本也無所謂高中時在哪裡就讀，於他而言，很多軌跡和道路，其實早已規劃和安排。如果就讀時順便能給他外公做個陪伴，他樂意為之。

    因此他幾乎沒有反對，很快便搬來了H市。

    但搬來歸搬來，他在H市從來都以過客自居。對他而言，他遲早有一天會離開此地。

    甚至為人本就清淡寡然的他，自那時起便更加清冷了。終究是沒有多大交集的人，他又何必上心。

    忽然有一天，他發現隔壁的隔壁一家出入之人似乎總只有一對姐弟，再者便是一個狀似鐘點工的阿姨了，其他人均不見。

    這對姐弟的年紀也不大。姐姐看起來大概是小學五六年級的年紀，甚至更小。而她的弟弟，估計剛上小學。

    他留意過些時日，發現這兩姐弟雖然沒有大人在身邊，但從來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還一條狗。

    從每天小男孩遛狗的情形看，小男孩怡然自得，優哉游哉，對別人的評論，他似乎有自己的一份衡量標準，像是不盲目自信，也不卑微、諂媚附和。

    不驕不躁，不慍不火，這本該經歷過起起落落的人才有的內心平和及從容淡定，如今在一個七八歲小男孩身上體現這種氣質，這不得不令他感到好奇。於是有一天程清遠在飯桌上問楚老爺子：「隔壁的隔壁鄰居，似乎只有兩個小孩在家？」

    楚老爺子一聽，瞬間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喜看向他。

    這小子來這裡幾個月了，頭一次聽他在餐桌上談論起H市的人和事物，楚老爺子不得不感到歡喜和欣慰。能談到這裡的人和事，多少說明他正在融入這邊的環境。

    然而楚老爺子高興歸高興，冷靜他還是懂的。他不忘給予程清遠口中說的兩姐弟一個中肯的評價，「那是一對很懂禮貌的孩子。」

    「這兩個孩子其實是堂姐弟，弟弟很小便來這家裡住下。至於原因，我想每家總歸有每家的困難吧。倒是這個姐姐……」楚老爺子說到這停下。

    想了一會兒，楚老爺子這才繼續道：「她是個極好的孩子。他家父母常年奔波操勞。從小便把這幾個孩子留在了家裡。前幾年還好，還有個大姐在，這兩年，大姐也出去念大學了，只剩下兩個半大不小的小孩獨自在家。」

    「所幸這小女兒，也是個懂事乖巧的娃，自小便沒讓人操心。蹦達蹦達，也就長大了。且把弟弟照顧得挺好，弟弟也是個守禮懂禮之人。」

    「只是……唉。」說到這兒，楚外公突然嘆了口氣。他頗為惋惜地對程清遠道：「如果到時你在路上看到這倆小孩有什麼需要幫忙，能幫就儘量幫些。也不枉費這多年的鄰里一場。」

    程清遠聽完楚外公的陳述，多少有些訝異。

    他本以為這對姐弟只是暫時獨居罷了，不曾想，原來是一直獨居。

    但訝異歸訝異，沒多久，程清遠的情緒便恢復了平常狀態。暫時的訝異，改變不了他對與自己干係不大之人清冷的態度。

    什麼是干係不大之人？

    按當時的情況而言，除了他血脈相連的至親和幾個發小以外，其他皆是干係不大之人。

    所以對李世曼和李世澤，他只是保持了短暫的好奇，不多時這份好奇便被拋之了腦後。

    後來有一天，他似乎在A中校園榜上看了那小女兒的名字。

    他有些印象。之前楚老爺子在提到那個小男孩名字時，順帶提了一下女孩的名字。

    雖然只是順帶，但他還是記住了。

    從那時起，他似乎有意無意地便想知道，這個小女孩在學校會是何樣，是否和她在家時一樣歡脫。

    A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有心觀察，總會能留意到想要看到之人的身影。程清遠便能在芸芸學生中，一眼認出隔壁家的隔壁家那小女兒的身影。

    她的身影比較好找，在女生中身高算高，容顏也清麗。穿校服時，總能讓人很快便找得出來。

    至於在學校時的樣子……他發現她似乎有很多面。迷糊，鬼靈精怪，冰雪乖巧，沉靜安詳。有時又是氣死朋友不償命。這種種點點，讓程清遠感到，這確實是個精靈般的女子。

    直到有一天，他在家中樓上房間往窗外看，看到那小女孩因為找不到鑰匙開家門，然後幾乎崩潰地打電話找開鎖匠來開鎖，接著獨自一人在大門旁的樹蔭底下等的情景，他似乎感到，她又是悲涼的。

    對，悲涼。

    那時，他隱約有些明白了當時楚老爺子在餐桌上交代他能幫忙儘量幫忙時，那欲言又止背後的含義。

    嗯，這樣懂事的背後，多少隱忍而孤苦。

    你說她真懂事到不在乎大人是否有在身邊，還是真沒心沒肺到哪怕一人也可以瀟灑自在？只怕都不是。

    即便物質上不匱乏，關愛上也匱乏了。

    也許正是從那時候起，程清遠才開始問自己，如果換做是他，他會讓她繼續孤苦下去嗎？

    這樣的問題找不到答案。因為這樣的問題純屬假設，他甚至沒有資格去「換做是他」，又何談是否會讓她繼續孤清。

    但……如果真有可能「換做是他」呢？

    想到這點，程清遠忽然變得有些瘋狂而執拗。

    對，憑什麼不能換做是他！

    憑什麼他不能去判斷這個未來他是否給得起。

    憑什麼他只能做個看客，卻不能做個參與者，改寫者！

    於是自此以後，在無人知道內心，程清遠突然給了自己如此一個設定：他不要做無關緊要的觀眾，他要做一個譜寫篇章的人！

    而時間，是他最需要的條件之一。

    他必須要更加努力，趁早努力，才能在近水的同時，把握更多的先機。

    這幾年下來，他早已習慣了這樣努力的狀態。如若不是徐景陽今天問起，他似乎真的要忘記做這些事的初衷了。

    習慣，可真是一種可怕的存在。它在不知不覺中，便會讓最初的衝動深入骨髓，亦或會讓人在漫長的習慣中，忘記自己為什麼開始，而只記得麻木前行。

    如今又經歷種種事情，心態早已發生改變，程清遠會不禁疑惑，他究竟是因為曾經的執拗，還是因為自己真想改變當初那個樹下女孩的悲清，所以才會做如今的這些事情。

    夜，時間特別長。而今晚這個沉靜清冷的夜，在程清遠難安的內心之下，註定只會更加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