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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他的父皇入土已經六年,他自己則已近三十歲了。昔年俊雅的玉面過早地經了風霜雕鑿,顧盼風流的桃花眼底沉澱下幽深的渣滓,寬大的嶄新的明黃冕服被幽細的小雨洗去了光亮,衣角隨風拍打在他依舊清瘦的身上。
他一步步,艱難但不停歇,走過這一里神道。不遠處山陵沉默,不論是七年前的血腥,還是此刻的風雨,都不能令它有分毫動容。
這七年以來,他站在江山至高處,無邊的寒冷侵襲,而他一無抵禦。他也會有很多很多的疑問,想問這山陵下長眠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會給予他任何回答。
他有時想,或許父皇並不是一個壞皇帝。或許這世上,本沒有所謂的好皇帝與壞皇帝。
終於,他走到了這司馬神道的盡頭,陵闕之下。
一手撐在先帝的功德碑上,喘了很久才漸漸平復下來。七年,這雙腿已有了些微感覺,悉心調養之下,走路不難,但這一裡帶雨而行,實在要超出了他的極限。他扶著碑,慢慢地、一點點地跪了下來,地上泗流的雨水立時浸沒了他精緻的下裳,滲入了那雙病弱已久的膝蓋。他靜靜地叩下頭去,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祭父之禮,再端端正正地行一遍祭君之禮。
終於站起身時,虛軟的雙腿一個踉蹌,幾乎再次跌倒。他下意識伸手在虛空里抓了一把,卻突然抓住了一隻溫軟的手。
他怔住了。
頭頂的雨消歇了,女人的氣息已近在耳畔,他卻不敢放眼去看,只低著頭,二十九歲的君王,此刻像個認錯的小孩。
另一隻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看見了她的鞋子,素色的步履,在素色的裙角下探出來。她的聲音里雜進了沙沙作響的雨聲,虛幻得一如大海上的浮沫:「對不起。」
他閉了眼,又睜開。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咫尺之距,那麼真切,他能看見,能聞見,能聽見,這七年的幻影,一朝成了真了。
「怎麼不撐傘?」她說。
「撐傘,我走不過來。」他笑了一笑。
她似乎還如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好像是特意為了等他長大,她留住了自己老去的時間。他看見自己的模樣映在她的瞳仁中,不會多一分、不會少一分,不會壞一分、不會好一分,他就是他,永遠是她眼中的這個他。
他看著這樣的她,看著這樣的自己,不知為何,便笑了。
七年,整整七年,他不曾這樣笑過。笑得像一個孩子,一個任性、固執、永不後悔的孩子。她的傘微微一顫,傘柄傾斜,雨水抖落下來,自他的發冠淋漓地流下,又沿著他的笑容跌入他的衣襟,他一手抓住她的衣角,另一手攬住她的腰,她沒有抗拒,乖順地伏貼在他的胸前。
「陪我回去,好不好?」他說,聲音輕輕縈繞上她微紅的耳朵,溫熱熨帖,在這寒冷的天氣里,誘人深陷。
她閉上眼點點頭,放任自己在他的懷抱里,就這樣淪陷下去。
***
一隻小手在拽他的衣角。
段雲琅初時還沒有反應過來,還與殷染依依不捨地抱著,絮絮同她說著自己這七年來的治績,雀躍的表情好像小孩子亟待著母親的誇獎。
「你當初是對的。我們都需要分開一些時日,我那時候……還不夠強大,不夠留住你。」他的眼神黯了一下,旋而又亮起來,「但是阿染,我只花了七年……七年,便做到了!」
殷染笑著拍拍他的臉,道:「所以我回來了。」
他抱得她更緊,好像生怕弄丟了她,「阿染,我……我好想你。」
她戲謔地道:「當初卻有個人說,我若離開了,他便去找十七八個女人……」
段雲琅逕自封住了她的唇,直將她吻得喘不過氣來才放開,沒好氣地道:「誰敢說這種話,沒長眼睛麼?」
殷染笑起來,眼裡光華流轉,將那一抹憂慮給壓住了,呈現出來的全是溫柔歡喜。
段雲琅看她一眼,卻也懂了,低下頭去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有你在等我,我怎麼還會找別的女人?你快回來吧,不然我快給程相國他們念死啦!一群臭老頭兒,生怕我不能生,天天嘮叨著要給我塞女人……」
那隻小手又拽了拽他的衣角,伴以清脆的一聲喊:「你放開我阿家!」
段雲琅愕然住了口,轉身,低頭,看見一個剛到他腰那麼高的小男孩,粉嘟嘟的臉上全是浩然正氣,好像下一刻就能把段雲琅當作壞人給抓了。
一瞬之間,段雲琅的心中計算出了無數種可能,可最後全給他壓下了。
他說過……他相信她。
殷染看著他的表情,輕輕地笑了一下,朝那男孩伸出手去,「過來,叫阿耶。」
***
劉垂文站在神道彼端焦急地等了半日,直到雨勢漸漸地弱了,才見到聖人回來。
他呆住了。
但見聖人一手攬著女人,一手牽著孩子,他去的時候是一個人,回的時候是三個人……
那小男孩一直在吵吵嚷嚷,聽也聽不清楚,走得近了,劉垂文驀然瞧見他竟生了一雙水花兒蕩漾的桃花眼,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牽著他的男人。
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標緻臉龐,一模一樣的扮豬吃老虎的神氣。
「陛下,殷娘子。」劉垂文躬身迎接,臉上已藏不住笑容,滿滿地幾乎要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