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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劉垂文的眼睛睜大了,全然不敢相信她竟是這樣想的——「您——您本就不想留下來?」

    殷染卻沒有再回答。凝滯的死寂的片刻,她低下了頭,神容寂寞,「我從來沒有不相信他。是他,從來不曾,相信過我。」

    劉垂文怔怔地凝望著她。

    她舉起酒杯,朝劉垂文敬道:「望劉公公日後用心伺候聖人,從此後,君臣輯睦,天下歸心。」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

    無覓處。

    九年,不過是寂寂的一剎那。一場春夢,便做了一生。香艷旖旎的深夜喘息,幽秘溫柔的輾轉相思,廟堂上床笫間的輕言浪語,與海誓山盟沒有什麼差別。如果這一生就在此處止歇,那也是上天的慈悲了。

    她愛上了這世上最好的少年,為了他,她殺死了她自己。

    人生世上,如海中浮沫,愛恨加身,乃至沉滅。

    ***

    段雲琅驀地睜開了眼。

    一片黑暗之中,那鸚鵡的叫聲愈來愈悽厲,幾乎要刺破了雲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小祖宗……」小宦官急急地跑過來,彎身的影子投在光影搖動的簾上,如滑稽戲一般,「別鬧了,聖人在歇息呢!」一邊去撲那鳥兒。那鸚鵡卻不知著了什麼瘋,逕往這黑燈瞎火的書閣里飛,好容易叫那小宦官撲住了帶去外邊,嘴裡還不停地嘎嘎亂嚷。

    直到那憤怒的鳥叫聲終於聽不見了,段雲琅才緩慢地坐起身來。四下里張望,原來早已入夜了,自己還身在清思殿後的書閣之中,沒有點燈,只有外頭的燈火隔著紗幔淺淺地透進來,模模糊糊地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外頭又響起了窸窸窣窣的人語聲,而後有人低著身子走了進來,在隔簾外跪下了。

    「陛下。」劉垂文低聲道,「奴婢劉垂文,前來復命。」

    許久,段雲琅才伸出手去掀開了垂簾,燈火將劉垂文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盯著那影子,略有些茫然似的,「怎麼,只有你一個?」

    劉垂文沒有答話。

    「啪嗒」,佛經掉在了地上。段雲琅的手痙攣地扶住了書案的角,身子前傾,聲音低低地、幾乎是溫柔地發問:「怎麼只有你一個,回來了?朕——朕的阿染呢?!」

    ☆、第178章

    第178章——山川重約

    一乘不起眼的馬車從大理寺後院駛出,駕車的人一身黑衣,暮色之下,那雙眼睛冷銳而沉定。 看到

    大約是今年最後的好天氣了,夕陽戀戀不捨地掛在遠方樂遊原上,一顛一顛兒地墜落下去。閉市的鉦聲敲過,旗亭上風聲獵獵,長安城寂靜了一瞬,俄而士民百姓張羅著回家,攤位收起,步履匆忙,一盞盞溫柔的燈從大宅小屋裡透出光來,人間煙火也漸漸瀰漫開了——

    不論明日要發生什麼,今夜,也無非是又一個瑣碎、庸常、舒適的夜。

    馬車往長安城東邊的青綺門駛去。那裡是酒色之地,入夜不禁,城防也查得鬆些。馬蹄嘚嘚響在石板街道上,像在輕叩著誰家的門扉,叩破了一宵清夢。駕馬的人一言不發,車內的人亦不出聲。

    車裡沒有燈,車簾拉緊了,也照不進外間的光亮。殷染睜著眼睛看著一團漆黑,一隻手撐在几上,另一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腹部。

    她的那一杯酒,沒有毒。

    可她仍是覺得很疲倦。這黑暗恰到好處地撫慰了她,讓她幾乎辨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劉垂文好像還在她耳邊說,娘子,娘子?陛下在等著您呢,您換一身衣裳,就隨奴過去吧?

    她搖了搖頭,想說話卻沒了氣力。不去了,劉垂文,你告訴他……我不去了。

    劉垂文啞了半晌,再開口時,語帶哽咽:為什麼呢,娘子?陛下在等著您呢……

    不,不是他在等我。她憔悴地笑了笑。是我在等他啊,劉公公。

    等他長大,等他明白,等他收拾清楚了自己的事情,再來找我。

    劉垂文哭著說,這算什麼事兒啊,娘子?您不回去,我可怎麼跟他說啊?陛下對您的心思,就算旁人不曉得,就算我不曉得,難道您自己心裡,還不曉得嗎?他寧願放棄了天下人,也不會放您走的!

    我為什麼要讓他為我放棄天下人?殷染慢慢地笑著,像暗夜裡一朵妖妖嬌嬌的花,開得那麼美,卻在晨光破曉時獨自地凋謝。你們小孩子,覺得這樣才是愛,我不覺得。我從來不會放棄他,我也不願意讓他為了我放棄天下人。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愛一個人,是生長,不是消耗。

    ***

    「哐啷」一聲,輪椅被摔翻在地,段雲琅整個人跌倒了,狼狽而急切地抬起手道:「快,快——給我更衣,備馬!」

    「陛下?」劉垂文手忙腳亂去扶他,「陛下您這是——」

    「牽馬去!」段雲琅嘶聲厲喊,一手甩脫了他,自己朝衣桁爬了過去,一手拽下一件玄色的外袍來。那衣桁被扯動,一個不穩砸落下來,那一套天子袞冕也就掉落下來,攤開了,像兩片巨大的、金色的羽翼,將他覆蓋——

    他從未感到權力是如此可怕的東西。

    它伸展開手腳,它將他纏住了,不過是一件衣服,卻壓得他動彈不得,渾身仿佛被扣上了鎖鏈,他清楚地聽見——他清楚地聽見了鎖扣合上的清脆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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