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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然則段雲琅自己是不相信這世上還有能夠倒流的河,也不相信一切能與過去一模一樣。只是兩個人都是逃避和糾纏的好手,他除了在朝堂上要伏擊和衝殺,在家裡也得打點精神。誰說愛一個人不是一場惡戰?
他說了,要讓她當皇后。她卻頑劣地引開了話題。
她既然拒不投降,他更加不會認輸。端看兩人如何熬著熬下去,要麼被對方生生拖死,要麼就一起上刑場,受大逆不道之戮。
段雲琅沒有看明白過自己,劉嗣貞或程秉國也許懂得。那就是,他的心腸,一日比一日地堅硬了。
***
許賢妃將自己精心沏好的茶捧到段臻的書案前,柔聲道:「陛下。」
段臻看著佛經,頭也不抬,「朕不答應。」
許賢妃怔了一怔,「陛下這是……」
「你去同高仲甫說,他殺了朕,要比逼朕畫這個可來得容易得多。」段臻冷冷地道,「讓他儘管下手吧。」
許賢妃沉默片刻,「為何陛下總讓妾去同他說?在陛下心中,妾便是這樣首鼠兩端的人?」
段臻眉梢微挑,掠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沒有分毫內容,但他已經把自己的鄙夷和不信任全給表露出來了。
許賢妃閉了閉眼,復睜開,聲音平靜,「陛下便不想喝一口茶麼?妾這回試了三道,最後這一道,水脈翻花,妾可高興壞了……」
段臻一抬手,那茶盞當即無聲地摔落在絨毯上,滾燙的茶水剎時潑出,洇濕了好一大片。
許賢妃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愧疚伴著愁怨,悔恨攙著委屈,更多的卻是某種不明其所以然的痛苦,把她整顆心都絞緊了,再絞碎了,鮮血都流干,她的臉上慘白一片。
而段臻卻好像一點情緒也沒有,仍自讀著他的書。
許賢妃看他許久,索性轉身去架上取來了那一封詔書。
「陛下是想就事論事麼?」她將那帛書徐徐展開,話音已平靜了下來,「妾以為高公公此法甚妙,既平衡了朝上二王和五王的勢力,又堵住了悠悠眾口,而況如今河北大旱,江山多事,早一日有人出來擔當,也就少一日的群龍無主……」
段臻將佛經放回案上,輕手輕腳的,心情都似沒有分毫的起伏,語氣也很溫和:「你想讓小七去當這個出頭椽子?你知道小七才幾歲?五歲。」他慢慢地重複,「他才五歲,你就要送他去死?許臨漪,朕以為你好歹會等他長大再下手。」
許賢妃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你要我說多少遍?這事跟我沒關係,是高仲甫的主意。」
段臻掃她一眼,微微一笑,「據朕所知,朕的每一個兒子,都和你有關係。」
許臨漪倉促地抬眼又低頭,咬住了嘴唇,聲音似帶了哽咽:「我過去不懂事,也不怕你知道……可我終究是向著你的,阿臻。」
段臻的笑容溫柔款款,「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來給高仲甫當說客?」
「我不是給他當說客。」許賢妃低低地道,「我是怕你受苦。橫豎不過是畫個可,屆時小七登基,你做了太上皇,便是……便是天下大亂,都與你沒有干係了。」
她這話說得直白了,臉上反而失卻了表情,一雙平素總是刻意溫柔著的眼睛此刻直勾勾地盯著他,底下燃著沉暗的火焰。
段臻靜了片刻,抬起頭,正視她的臉,「你是這樣想的?」
許賢妃咬著嘴唇盯著他,點了點頭。
段臻毫不避讓地看著她道:「你便這樣恨小七,你便這樣恨素書麼?」
許賢妃晃了神。
恨小七?恨素書?
原來自己剛才講的還不夠清楚?
原來自己已經在這昏暗囚牢里陪了他大半年,他竟然還是這樣看待自己的?
前朝險惡,他早早禪位去太極宮或興慶宮頤養天年有什麼不好?眼看著河北就要大亂,眼看著二郎和五郎就要奪嫡,這個時候,他還強撐著坐在這御座上,做這個名目上的天子,生前無所事事,死後枉擔罵名,這樣他就快活了嗎?
她抓著那帛書,搖著頭後退了兩步。
「阿臻,」她輕聲喚著,段臻臉色一僵,「你總是拿自己的心思去揣測別人。你總是不相信,這世上有人真心對你好。」
段臻慘然一笑,「真心對我好的人,早已經死絕了。」
許賢妃怔怔然凝望著他,眼裡泛動著遼遠的水光,許久也沒再多說一句話,終是轉身離去了。
***
十一月初五是誕節,聖人的四十四歲聖壽,也是淮陽王段雲瑾主事以來的第一個大節慶,里里外外都要扮出一副普天同慶的隆重樣子來。更何況,殷畫已經代他同高仲甫商議好了,那一份內禪的詔書,很久以前就遞去承香殿了。
段雲瑾聽聞聖人遲遲不肯畫可,他也不著急,畫可加璽,都不過是個流程,若當真內禪,他自己還要三辭三讓呢。他只是沒有料到這一切榮華富貴來得如此容易,似乎自從母妃過世,他就再沒遇到過什麼阻礙,一路順風順水,便連高仲甫都要讓他幾分鋒芒。
這不由令他有些飄飄然。
投到他幕下的能臣謀士也越來越多。現在明面上看來,淮陽王與陳留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畢竟少不越長,聖人已經是個廢物了,天下將是誰的,似乎一點兒懸念都沒有了。只是在誕節前日,卻有一個書生,一身布衣落拓,頭上戴一頂高高的喪帽,投到段雲瑾府下來,見了他就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