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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段雲琅愣愣地「噢」了一聲,連忙跑去倒水,又端著水杯跑回來,想給她餵下,卻差點迫得殷染嗆出來。殷染一個眼刀削過去,一把奪過水杯,自己一邊喝,一邊順著氣兒。

    段雲琅看著她面容上泛起的紅潮,並那一雙似有情似無情的流波目,一時心焦氣躁,不得不轉過頭去,逼自己與簾外那鸚鵡大眼瞪小眼,許久,才聽見身後響起虛弱又無聊的聲音:「快給我拿鏡兒來。」

    段雲琅反應過來,「不給!」

    殷染沒好氣地道:「我又要起疹子了。」

    「所以不給。」段雲琅轉過身,伸手去攬她的肩。興許是因為病了,她難得地乖順,就勢倚在他的懷裡,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地開口:「我還怕你不會來了。要是你拿了我的桂花糕,卻不肯來見我,我怎麼辦?」

    這話落入段雲琅耳中,又直竄到他心底,撓得他一顆心發疼。饒是他平日裡說慣了甜言蜜語,這一刻卻直覺能說出口的東西都難免乏力而不牢靠,悶了老半天才悶出一句:「我總之來了。」

    「嗯。」殷染的聲音軟綿綿的,「這些日子,很忙吧?」

    段雲琅想起「這些日子」的事情就頭疼:「可不麼,聖人初十日上了朝,其他時候就被關在承香殿,誰都見不著。四兄也去了你知道麼?最近宮裡頭喪事實在有點多……」

    殷染聽聞了,高仲甫在十六宅抓人,淄川王驚慌之中不慎從病床上跌落下來,竟就此一命嗚呼了。這也算是西內苑兵變中,死的最高階兒的人了。

    段雲琅靜了半晌,起身自去將茶水和桂花糕都收起來,殷染怔怔地問了句:「你不吃麼?」

    「我吃了,豈不是不能近你的身?」

    「也不是吧……」

    「我不敢。」

    殷染不說話了。

    外間已到黃昏,秋風蕭瑟,一天一地金黃璀璨,卻是一日的盡頭了。段雲琅關門闔窗,才道:「阿染。」

    殷染抬起頭。

    「我前些日子,很是說了些混帳話。」段雲琅頓了頓,「你莫往心裡去。」

    殷染笑笑,「我偏是往心裡去了。」

    段雲琅怔住。

    殷染笑意愈深,揉揉他的頭髮,也不多作解釋。段雲琅隱約覺得她之原諒自己,似乎只是出於她的某種仁慈罷了。他不知如何補救,只得一字一頓地將自己的盤算說了出來:「待有空了,我帶你回趟家,好不好?」

    殷染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段雲琅忙道:「我是說,去瞧瞧你父親。當初的事情,我們都是一知半解,去問問他。若殷家不方便,到秘書省里總能找到他。然後,我們還可以去給你母親上個墳,你若願意,我給她遷塊地兒,找個風水好一點的……」

    「五郎。」殷染低著頭,聲音低抑著道,「謝謝你。」

    段雲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應該的麼……」

    殷染總覺得哪裡還有些怪異,偏她一時又找不出來,只得道:「我餓了。」

    段雲琅立刻道:「劉垂文這小子,怎麼還不來——」

    「殿下。」外堂里響起某人幽幽的聲音,「飯菜都要涼了。」

    ***

    水晶蹄膀,鮮炙牛肉,乳酪銀餅……

    殷染都要吃完了,才發覺段雲琅根本沒動筷。

    她疑惑地抬眼,瞧見他面色發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菜碗中的燒肉,心頭一咯噔,連忙過去扶住他——

    而他已一手撐著桌子乾嘔起來。

    殷染哭笑不得:「今日你我是都犯病了?」

    段雲琅另一手抓著她的胳膊,慢慢地撐著自己站了起來,往後頭走去。殷染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簾後,大概明白有些難堪他不願自己見到,也就先收拾起屋子來。

    過了很久,段雲琅才回來,倚著房柱,面白如紙,寬大的袍服罩著他的身軀——瘦了,瘦得好像風吹即倒,卻還是站得筆直。

    他望著在房中忙活的殷染,心中忽然騰湧起莫名的恐懼:如果自己今日沒有來與她和解,如果自己還將自己困鎖在那個孤獨的血腥的世界……

    「阿染。」他的喉嚨動了動。

    殷染停下動作回望他。

    他慢慢地道:「昨日崔家、李家的人都被拖出來行刑了,在東市。我過去竟不知道,原來人肉是能治病的。」

    殷染全身一震,朝他走了幾步。

    段雲琅低聲回憶著道:「我平生第一次觀刑,手起刀落倒還不算可怕,可那些官員百姓,爭著搶著去奪劊子手手中的死肉……處刑完畢了,劊子手就明碼標價,似乎二十錢一兩?」他以手抵唇,苦笑一聲,「真是長見識了。」

    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就像遙遠記憶中母親的手。他突然抓緊了這隻手,將臉在她的手上輕緩地磨蹭著,他很想、很想將自己整個人都縮小到她的五指之中,讓她把自己整個包覆住,從此就再也沒有寒冷,沒有恐懼,也沒有寂寞了。

    阿家……阿家的感覺。

    可是阿染與母妃畢竟是不同的。就如此刻,阿染會問他:「你害怕麼,五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那也沒有法子,五郎。」她的聲音既溫柔,又殘忍,「那些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怕他們,你要治住他們。」

    母妃哪裡會說這樣的話?母妃大約只會抱著他,用一些無關緊要的言語和藹地撫慰他,母妃怎麼可能將這血淋淋的現實撕開來給他看?可這個女人,他早已發現,這個女人很冷靜。她給予他的,不是撫慰,而是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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