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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他看著父皇,那眼神似剛硬不折,然而那頑石一樣的怨恨之下,卻流露出悲哀的企求來。

    他想,只要父皇此刻服一句話的軟,只要父皇說:「往後朕便靠你了」,父皇都不需為過去道歉——他就願意原諒他。

    可是父皇卻始終側對著他,他看不見父皇的表情。

    父皇也沒有給他回答,一句也沒有。

    段雲琅看見天邊的暗雲漸漸挪移瀰漫,直至掩住了太陽。日光終於不那麼毒辣,而四方寂靜,只有那雲靄如層樓般堆疊著壓下,將各宮屋脊上的五爪金龍都蓋去了顏色。

    ***

    這一日午後,劉垂文來找殷染,給她送來腰牌,借著入宮聽訓的名義帶她一道進大明宮去。到東亭兩人便分道揚鑣,殷染看四下無人,獨個從後門進了拾翠殿。

    她先是在耳房裡找到了芷蘿。芷蘿瞧見她來,竟突然就哭了:「殷娘子你可算來了,去看看我們家娘子吧……」

    殷染將手邊布包揣了揣,淡淡道:「勞駕你了。」

    出乎殷染意料的是,戚冰正坐在書閣里讀著書。這間書閣殷染來過,陳設都還未變,原本敞亮的光束透過一排又一排書架,投映到那女子裹著長袍的背影上,就變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

    殷染走過去,在戚冰身邊半坐下,將那布包打開,一雙鞋端端正正地擺了出來。

    「我來還你東西。」她安安靜靜地道。

    戚冰抬起頭來,仿佛是回了一會兒神,才轉臉看她。

    這一對上眼,就嚇了她一跳。

    乾燥的肌膚,尖削的臉,一雙眼睛已憔悴地窅陷下去,又掙扎著透出些絕望的冷光來,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盯著殷染。

    戚冰的臉容原本是很豐潤的,襯映著柔媚的眼眸和嬌俏的聲音,令人覺得這樣的女人即使蠢一點都沒有關係。可問題就是她不蠢,她甚至太聰明,即算被人逼著去殺人,也知道不能髒了自己的手,這樣,才能讓自己無罪地活到最後。

    殷染頓了頓,才道:「我還想同你說一件事情。」

    戚冰伸出手去,將那雙錦履拿過來,放在自己身邊,復道:「你說吧。」

    話音很平靜,至少比她的眼神平靜多了。

    「你下獄之後,離非來找過我。」殷染也不避諱,就這樣直白地說了,她根本不管戚冰是什麼臉色,「他求我想法子把他供出去,讓他去替你下來。可是他大約沒有料到,你會自己將他推了出去。」

    ☆、第121章

    第121章——危牆之下(二)

    戚冰沒有說話。她的手指一下下摩挲著案上的經卷,殷染瞟了一眼,是《阿含經》第一卷,開頭就有這樣的一段話:「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

    真諷刺。

    如果念經有用的話,那這世上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可殺戮、人人都可造業了。

    自己一直賴以為生的那些佛法,此刻看起來是那麼刺眼。

    仿佛感覺到對方的鄙夷,戚冰恍惚地笑了:「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若換了是你,你一定不會這樣做,是吧?」

    殷染一時不能回答戚冰的話,甚至都不能理解她在問些什麼——可她繼續說下去了:

    「我沒什麼好辯解的,我讓離非做了那事,就是因為他說過,他可以為我去死。」她的笑容愈益慘烈,「我這是成全他了。」

    殷染不能理解地盯著她,好像盯著一個瘋子:「他寧願為你去死,而你只想讓他去死?」

    「誰會想讓自己喜歡的人去死?」戚冰卻突然道,俄而大叫起來,「誰會想害死自己和心愛之人的孩子?!誰會成天只想著如何去死,而不是盼著好生活下去?!」

    殷染慘白了臉,盯住她的眼睛。

    那一雙眼睛裡,有多少翻攪的痛苦,多少彷徨的無奈——可是到了最後,她還是可以很冷靜、很冷靜地做出決定。

    殷染從不知道戚冰是一個這樣……這樣厲害的女人。

    她慢慢道:「你……你故意跳的太液池?你真下得去手。」

    「那個孩子,決不能生下來。」戚冰的話音,冷得就像她的名字,沒了一絲一毫人世的溫度。

    許久的死寂過後,殷染才緩慢地點了點頭,「不錯……一舉數得,既徹底洗清了罪名,也陷害了葉紅煙,還可以甩掉一個大逆不道的包袱……」

    戚冰竟也笑笑,轉過頭去,「葉紅煙又能幹淨到哪裡去?你知道她和高方進什麼關係?」她的笑容愈益森冷,「反正我是不知道。」

    殷染看著她的表情,輕聲道:「是高方進逼你的嗎?」

    戚冰全身一震,那一剎那的倉皇痛苦全數落進了殷染的眼中。她終於是閉上了眼,嗓音沙啞:「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殷染抿緊了唇。若說太皇太后之死與高仲甫有關係,這不消她猜,聖人大抵都能料想到。可她總覺得這中間一定還漏了某個極重要的環節,致使思路斷斷續續,根本不能連貫起來。

    「阿染,你讀的書多,心裡的道理也多。」戚冰低低地道,「可我就不愛講那些道理。我歡喜離非,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偶爾苟且。後來我懷了身子,嚇壞了,他要帶我走,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也走不掉。他說,他可以為我去死,那我到了生死關頭,憑什麼不能讓他代了我呢?他心裡高興,我心裡也寬敞,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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