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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段臻轉過頭來。

    高方進猝然對上聖人的眼神,立即低下頭去。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害怕,可就在方才那四目相交的剎那之間,他真是駭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見聖人沒有說話,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陛下您想,葉才人即算是個不懂事的,也該明白皇嗣有多金貴,在場的也不是只有她的人,戚才人身邊那個宮女,她不也什麼都沒說麼?可見當真不是葉才人做的……」

    「為何是你?」段臻淡淡地道。

    高方進愕然,「什——陛下?」

    「為何是你來報朕?」段臻負手在後,語氣沒有起伏,「朕不過隨手將葉才人交了內廷獄,你卻來著的什麼急?你同內廷獄交代好了?葉才人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們是什麼關係?」

    夜色澄澹,一如聖人云淡風輕的面色。高方進卻感覺自己身下的大地都在分崩離析,好像下一刻就要豁出一道深淵將他整個人都吞噬掉。

    他跪下來,不由分說地先叩了三個響頭:「奴婢死罪!奴婢關心則亂,越俎代庖,奴婢死罪!」

    段臻道:「那你便去領死吧。」

    高方進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直起身子,張了張口,還想再申辯,殿內卻跑出來一個人,一部長長的白鬍子,跑得連連舉袖擦汗,到聖人近前,竟也是撲通一聲利索跪下——

    「陛下!臣等無能,臣等——救不了戚才人腹中胎兒啊!」

    段臻閉了閉眼。

    他其實早有預料,戚冰流了那麼多血,他一見到,便知這孩子保不了了。他只是不甘心,他想自己自幼及長,未曾輕易殺生,未曾□□虐民,未曾怠慢親長,未曾殘害骨肉——可是他卻留不住任何一個想留的人。

    他好不甘心……他好不甘心啊!

    夜晚的冷風從台階底下卷上來,拂過他的明黃朝服,撩得他骨髓生寒。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是個惡人該多好?自己如果能像敬宗皇帝那樣,生殺予奪愛恨由心,全不管這滔滔天下千秋功過,該多好?

    那樣,他至少不會一個接一個地失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原本以為葉紅煙是聽話的——他原本以為戚冰也是聽話的。不,他早該明白,自己身邊,能活下來的人,都是聰明到無情的人。她們依賴他,她們也控制他,她們害怕他,她們也算計他。

    每一個表情動作,每一次言語歡笑。女人們的面具背後藏著什麼,他從來都不知曉。

    葉紅煙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麼會祭出高方進來?

    身邊的人漸漸多了,是殿內的太醫一個個出來,俱跪在他身後請罪。這麼多人,可是只有段臻一個是站直了的,他的前後左右都是一片空無,沒有人敢靠近他,不論是脆弱的他還是強大的他。

    他覺得很孤獨,可是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段臻轉過身,對周鏡道:「傳旨,葉才人降為寶林,罰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流波殿一步。」

    周鏡躬身領命。跪在地上的高方進字字聽得分明,心中實在已忐忑得沒了章法,偏在此時,聖人卻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朕方才氣糊塗了。」聖人和顏悅色,甚而稍稍躬下身來欲將他扶起,驚得他再度磕下頭去。聖人也就勢收回了手,夜色之下,溫和的眸子凝了他半晌,漸漸地,竟露出了堅冷的刺。

    他還沒有感覺到那刺,聖人就已走入了殿中去。

    ***

    戚冰已換了衣裳,此刻只著一身月白裡衣,面容慘澹地側臥在床。聽見聖人進來,她便要起身行禮,卻又動了肺氣,一時咳嗽不止。

    段臻猶豫著,隔著三步站定了。

    戚冰扶著床沿咳嗽,烏黑的長髮披散下來,只露出捂住嘴唇的纖纖五指,身子不住地抖,咳得肝腸寸斷。好不容易咳完了,她抬起頭來看向聖人,眸中已是一片瑩然。

    「你好生將養。」段臻不知該說什麼好。往常他都是很溫柔、很能開解人心的,可這一晚,他自己都已亂套了。

    戚冰靜了片刻,笑笑,雙唇沒有絲毫血色,「謝陛下。」

    段臻又沉默了一會,終於確定自己真是無話可說了,才道了句:「有什麼事,可以找周鏡。」便轉身離去了。

    「陛下慢走。」她在床上行禮,直到空氣都陷入一個人的寂靜,她仍保持著伏低的姿勢,好像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一般。

    「找周鏡」,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待遇。若在過去,這待遇會讓她得意非凡、感激涕零;可在今日,卻只惹她牽動了一下嘴角。

    無邊恩寵、無上光榮,有什麼意義?

    她終於把自己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代價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可是,這樣的、被剩下的自己,還是她自己嗎?

    ☆、第118章

    第118章——不須留(一)

    至正二十二年的這個秋天,實在是過得太熱鬧了些。し

    先是太皇太后猝然崩逝,手忙腳亂地準備喪儀;而後又突然抓起人來,從大明宮的才人到教坊司的樂工,好一出連環戲;最後好不容易出了大獄的戚才人竟突然不慎落水小產,與此同時,葉才人遭到降級幽禁……

    小芸說了一句話,殷染覺得頗有道理。她說:在宮裡,誰也不知道明日會怎樣。

    所以也只好先顧著眼前,聊以慰藉那不知所措的光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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