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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她的少年,早已在漫長的離別與思念之中,長大了。
她卻還不知道。
***
段雲琅只歇了片刻,便按阿染說的從後門遁出,小心沿宮牆西行,往西掖門出去了。
身邊宮人僕婢亂糟糟來來往往,西南邊的內侍省也亮起了燈火,他來掖庭宮這麼多次,倒真沒碰到過這種在人流中行走還無人注意到自己的情況,一時竟覺有些不真實。他忽然想起那鸚鵡念的經文——
三千世界裡所有微塵,多否?不多否?
佛法懂再多有什麼用?自己這渺渺肉身,在這沉沉九重之內,不過是微塵一顆。抬起頭,那一輪明月仍然如舊,月下的青牆白瓦仍然如舊,檐下輕撞的鐵馬仍然如舊……
原來不論是十三歲還是二十一歲,寂寞的仍然寂寞著,而那些他自以為的三千歡喜,只消一陣風吹,就成微塵散去了。
***
——
段臻突然從夢中驚醒,冒了一身的冷汗,枕邊許賢妃迷迷糊糊地隨之坐起,發語問外邊的人:「什麼事呀,慌慌張張的?」
「啟稟……啟稟陛下,啟稟賢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寢殿裡燈火暗滅,只有外閣里一盞壁燈,將那沉沉光束透過數重昏黃紗簾遞了進來,照到這大床上時,只如鬼火般無定飄蕩。許賢妃不由轉頭看了段臻一眼,只見他的臉色平靜得令人駭異,只有單薄的身軀在輕微地發抖。
他總是這樣的,從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而只有離他最近的人,才能感覺到他是痛苦的。
痛苦,卻不得不壓抑住痛苦。
許賢妃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段臻那在錦被上攥緊的拳頭,發覺他的手濕冷一片。她轉頭道:「怎的這樣突然?讓有司去備奠儀,也好生查查怎麼回事。」
那宦官領命出去了。許賢妃又低聲問道:「陛下,可要起身更衣?」
段臻茫然地看向她,喉頭滾動了一下,才道:「皇祖母崩了?」
許賢妃咬著唇點了點頭。
段臻道:「不該的。」
許賢妃一怔。
「此事有人搗鬼。」段臻的話音聽起來很冷靜,可許賢妃卻在他眼裡看見了一片陰燃的慘白磷光,「即算是皇祖母發了急病,也該一早來稟報與朕,哪有人死才報的道理?」
分明已經撐不住了,卻偏能如此清醒地分析計算。許賢妃恍惚間想起了不知是多久以前,他好像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慕知的病不是一兩日了,為何封棺如此倉促?這背後搗鬼的人,還在害怕什麼不成?」
——或許也只有在這種瀕臨崩潰的時刻,平素那溫柔和藹的表象才會剝落,而露出他那冷銳的真容吧?
許賢妃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給他捂著冰冷的手,但聽他又道:「沒了。」
「全都沒了。」他看著她溫順的模樣,一頭烏黑的長髮披落在枕褥之間,「慕知和素書都去了,如今連皇祖母也去了。朕如今,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她沒有說話。
「這樣你可滿意了,臨漪?」
***
至正二十二年五月初九,太皇太后齊氏崩,天下舉喪。
聖人一早就離開了。
許賢妃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才起身更衣。眼中的水意早已乾涸,她仍然是這後宮裡最富貴端方的女人。
那一架流黃頂子的肩輿搖搖蕩蕩,三年之後,再度停在了承香殿前。
「本宮真沒想到,」許賢妃端坐在妝鏡之前,手中的木梳狠狠地絞著頭髮,「本宮真沒想到公公如此大膽……」
隔著簾幕屏風,高仲甫的聲音聽起來慵懶不經意:「娘子放心,這回不髒您的手。」
「呲啦」刺耳之聲,許賢妃扯下了一把頭髮,冷笑道:「我沒什麼放不放心的,只是聖人心緒太差,公公就不怕魚死網破?」
高仲甫反而也笑了:「魚死網破?他有什麼本錢同而公魚死網破?我就跟您直說了吧,他沒有軍隊,您知不知道?真要魚死網破了,他能指望誰?」
許賢妃過去都不過在宮闈里下些陰毒伎倆而已,哪裡想得到前朝政事險惡得如此直白。全天下都曉得聖人受制於宦官,卻不曾曉得聖人究竟為何要受制於宦官,便她自己,也以為不過是因高仲甫當年扶立聖人登基,勢力漸漸盤踞朝中以至尾大不掉——但高仲甫最大的籌碼,其實是他手中的禁軍。
有了禁軍,才有了內宮的勢力網,才有了藩鎮上的眼線,裡應外合,首尾相繼,不論聖人想在哪個環節突圍,都勢必要頭破血流。
許賢妃只覺頭痛欲裂,捂著頭撐在了鏡台前,「他分明還讓二郎和五郎各領著羽林營……」
「羽林軍的確要緊,二殿下和五殿下也當真不蠢。」高仲甫笑道,「可惜英明的聖人卻不肯信他們。聖人讓他們做左右羽林大將軍,手底下的裨將卻都不是自己人,兵卒更不聽話,聖人是擺明了要他倆互相牽制。說句無聊話,兵將不合,可比無兵無將來得更糟吶。」
許賢妃聽得怔怔然,神色仍是難受的:「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當年含辛茹苦將聖人養大……這一回,聖人是動了真脾氣了……」
「那又怎樣?」高仲甫的話音卻驟然冷厲下來,「你道我是為了誰犯這個險?太皇太后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