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頁

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段雲琅卻並不看她一眼,自往榻上一靠,斜翹著修長的腿,低了頭,神色陰晴不定,話音冷酷得扎人:「我也不知父皇怎麼想的,將她交我處置。我想著羽林營中都是大男人,在那邊罰宮女頗不是道理,還是得著落到內侍省這邊來。麻煩幾位公公了。」

    袁賢心頭微微冷笑,誰不明白你這是踢皮球的主意呢!將來聖人問起,只推說是內侍省里罰的,你羽林營也就清清白白了。只是——袁賢又望了那女人一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這女人,難道不正是曾經殿下特地交代照應過的那個?

    他還特意為她在掖庭種了一院子的夾竹桃呢!怎麼如今殿下卻要打她了呢?

    看來……玩膩了也就如此了吧。

    這樣一想,袁賢便放鬆了許多,想著天家的人,玩膩了的女人還能發配什麼好處去?這一頓鞭子,倒也不必費心拿捏了。

    於是,他便朝段雲琅拱手笑道:「殿下說哪裡話來,這點活計,內侍省還是幹得的。只是要請殿下迴避一二,這笞刑可不好看。」

    段雲琅眉心重重一跳,牙關落下,險些咬出血來。他將手扶著案幾站了起來,對袁賢淡淡一笑:「是小王疏忽了,小王這便去外頭候著。」

    段雲琅邁步出去,殷染才終於敢稍稍地抬起眼來。

    便瞧見門外晚霞的光籠在他的背影,躑躅似虛幻,轉眼大門合上,那霞光便消匿了。

    ***

    狹窄陰暗的小小刑房中,袁賢找來了兩名壯碩的老宮女,架著殷染讓她趴在長案上,一人拿一條長鞭,分站殷染兩側。

    「打吧,十五下。」袁賢坐在一旁,懶懶地道。

    那兩個老婦聽了這話,便知這十五下是可輕可重,上頭並不在意殷染的死活。對望一眼,便落了鞭——

    「啪——!」

    殷染閉了眼。

    她還是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了。

    這第一鞭下來,她已覺腰下臀上皮開肉綻的痛。兩個老婦都是有經驗的,一鞭鞭打得雖然重,卻連衣衫都沒有破,只是漸漸地有血跡自內里滲出來,無聲無息地蔓延。殷染原以為自己能忍住這痛,可是不能,她只覺每一鞭都能把自己的魂魄打散了、砸碎了,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原就被那馬蹄踩死,也好過此刻不死不活地吊著……

    方到第五下時,她已忍不住痛得腿腳抽搐,睜大了一雙茫然的眼,眼前卻只有黝黑的牆壁,滲著秋末的水汽,縫隙之間凝著不知名的東西,許是經年的污穢。也不知有多少忠直大臣被宦官害死,不知有多少又是在內侍省受的刑訊?

    袁賢慢慢地踱到了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道:「你啊你,怎麼衝撞了聖駕,殿下都不幫你說幾句話的?」

    殷染閉著眼不答,汗水自額間涔涔而下,將髮絲濕潤作一綹一綹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突然一下重笞,竟逼得她咬緊的嘴唇里發出了重重一聲痛哼——

    「我與你說吧,殿下再如何聰明,也聰明不過聖人去。」袁賢笑道,「聖人將你交給殿下處置,自然是拋了殿下一個燙手芋頭,殿下又將你交給我們內侍省處置,那也是拋了我們一個燙手芋頭。你看殿下方才那樣兒,對你可曾有分毫緊張?所以休要怪我,任何人對燙手芋頭都沒個好臉色的。」

    殷染閉緊了嘴。

    一片污亂的鞭箠聲中,袁賢在她跟前走了幾步,搖頭晃腦地嘆口氣道:「你認了吧,帝王之家,哪有什麼長久的情分。何況五殿下的眼界兒著實不低,他看起來雖渾,什麼是正經大事、什麼是隨便玩玩,他心裡可門兒清!」

    說著,袁賢定睛看著她,希圖從她的臉上找出什麼痛苦的印跡,誰知卻見她的嘴角緩緩勾起,鮮血與疼痛之中,她閉著眼,白著臉,卻竟然笑了。

    袁賢不知道的是,殷染又發揮了神遊物外的本事,此時此刻,她想的是掖庭宮那一個幽暗的房間,房中布滿了花兒,芬芳馥郁彌散開來,而那個人,正擎著微茫的燭火,含著溫柔的笑容,一夜夜,在凝滯的風裡,在四面森嚴的宮牆之內,幽幽叩響她的夢寐。

    我知道,他說的,我都知道,而且我知道得比他還要多。

    我知道你眼界高、野心大,也知道你聰明、要避著聖人的猜疑,更知道你少年心性漂浮不定,將你我關係視為輕易而隨意的情-事艷遇。

    可是,只要與你在一起,哪怕是不見天日的永夜,哪怕是禁忌無聲的深宮,我都歡喜得無以言喻。

    我何嘗沒有歡喜過呢?

    只是這歡喜啊,切莫拿到日光下細瞧。它脆弱而虛幻,就如葉上薄雪,草間清露,日光一照,便散了,化了,再無蹤跡。

    就如此時此刻。

    ***

    清思殿外,段臻下了輦輿,便見周鏡一路小跑著過來。

    行禮過後,段臻招了招手,他便湊近來,對著聖人附耳道:「真打了。」

    段臻眉毛一跳,眼神沉了下來。

    周鏡聲音低沉,似乎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是交了內侍省,一鞭鞭地,真打了!」

    ***

    劉垂文得了信兒,慌慌張張自十六宅跑來,便見自家殿下仍披著當值的甲冑,立在內侍省西院一間偏房外,那神情,仿佛是傻了一般。

    天色已晚,檐頭鐵馬輕撞,風拂來時,攜了入夜的冷意。劉垂文一步步蹩近殿下身邊,小聲道:「殿下?奴婢來接——」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