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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段雲瑾與自己的母親並不親近。

    當母親這樣問他時,他只想冷笑:阿家啊阿家,你可知是誰斷了我的野心?我是胡女的種,我怎有資格登大位?

    可他連這樣的話也懶得與母親說,只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道:「兒臣這樣不好麼?兒臣每日裡都很快活。」

    安婕妤定定地看著他,過早衰老的臉龐上只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仍透著年輕時候的靈動。他知曉母親過去確曾是個美人,容貌比顏德妃或許賢妃只高不低,可父皇自那酒肆中一次亂性過後,竟再也沒有臨幸過她。

    而他自出生起,就從未見過父皇飲酒了。

    他估摸著母親這病是因入秋不慎受了涼,便吩咐下人多安置幾個火盆。誰知他吩咐了好幾道,每來母親殿中,依然冷似冰窟。母親在病床上笑道:「你何必呼喝他們,你轉身一走,他們只會變本加厲……也罷,」又咳嗽起來,「下人間雞毛蒜皮的事情,你們金枝玉葉,橫豎不會懂。」

    他心頭無名火起,轉臉便沖母親吼道:「我怎麼金枝玉葉了?我也不過是個孽種!」

    安婕妤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極難看。哐啷一聲,她將藥碗重重放回案上,提著一口氣大聲道:「你放肆!本宮縱出身低微,卻畢竟不是妓館娼家,你就是你父皇的兒子,是龍種,不是孽種!」

    安婕妤大約幾十年都沒有對自己兒子這樣大聲說話過。

    段雲瑾先是驚訝,而後竟似傻了一般,又哭又笑:「那又怎樣呢?阿家啊,父皇看不上我的!他廢了小五之後,這麼多年了,他立過一個太子沒有?我看啊,在他心裡,恐怕那個傻大兄都比我靠譜——」

    「你父皇怎麼想,根本不重要。」安婕妤平復著心氣,又咳嗽了起來,「當初是誰一力廢了五殿下,你莫非忘了?」

    段雲瑾冷笑,「怎麼能忘?還不是高仲甫那個佞人。」

    「高仲甫,當時是怎麼說的?」安婕妤勉力忍住咳嗽,一字字地回憶出來,「他說,十六宅中盡有金枝玉葉,廢此頑童,莫非便無人可為天子了?——二郎,你可記得,你父皇當初,是如何登上大寶的?是高仲甫去了一趟十六宅,在一眾少年之中,點了他一下,就將他帶進了大明宮。」

    段雲瑾臉色漸漸地變了,變成一片灰敗。

    「你如若還有點腦子,」安婕妤疲憊地閉上了眼,「便該知道這世上,得罪聖人並沒什麼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年前李美人那一樁慘事,還不夠讓你看清楚麼?」

    ***

    虧得段雲琅換了一身端端正正的紫袍玉帶,出來卻被段雲瑾拐到了一家酒樓——背後的妓館。

    這妓館的名字,竟然叫「十王樓」。

    段雲琅看著那牌匾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渾人想出來的名字,專來寒磣天家的麼?」

    誰不知道十六宅過去便由十王宅和百孫院合併而成,誰不知道本朝宗室憋屈得連住所都是一檐兒壓著一檐兒的?

    十王樓的老鴇見二人穿戴與眾不同,頗有眼色地迎上前道:「殷郎君已然點了座了,二位殿下隨奴家來便是。」一邊走,一邊又道,「殿下莫皺眉頭,咱們這十王樓啊,只是因為有十個姓王的大才子都來過此地,王羲之、王獻之、王戎、王勃、王維、王昌齡……」

    段雲琅嘿嘿冷笑兩聲。那老鴇大約終於覺得編不下去,閉了嘴。

    二人走入樓中,立時便有衣香鬢影纏將上來,一個個都似無骨的妖精往男人身上攀。段雲琅防不勝防,對段雲瑾道:「你這回壓根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段雲瑾竟表現得十分正人君子,沒有立刻就左擁右抱,「我不是說了麼,妓筵勉力為君鋪……」

    「放屁。」段雲琅暗罵,「那個殷郎君是誰?怎麼挑了這麼個地方見面,還非得我陪上?」

    說話間,兩人已隨鴇母走到了一間雅閣之外。隔著影影綽綽的門帘,段雲琅已見裡面坐著一個沉沉的人影。段雲瑾在他耳邊小聲道:「三個人見面才方便,這回二兄承你情了,記帳上,記帳上。」

    說著,他伸手撩開了水紅的柔紗。

    雅閣之中,陳設簡淨,花香清淡,卻只得一幾一席,處處透著妓館才有的曖昧。

    那人身形端正地坐在席上,此刻,抬頭望了兩人一眼。

    ***

    雖然只有一張蓆子,段雲琅也不想與一個陌生人同席而坐。他拉了拉二兄的袖子,吩咐外面人在几案對面再鋪上一張。

    如此,仿佛成兩相對峙之局。

    段雲瑾似乎很不好意思,段雲琅作為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反而頗得自在地往席上半臥下去,斜眼打量對面那人。

    皂羅折上巾,窄袖缺骻袍,冷青的顏色,襯出雪白的肌膚。這一身男裝倒是英姿颯爽,可惜那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段雲瑾將自己特藏的好酒斟入自己特藏的一對瑪瑙獸首杯,對付段雲琅,就給了一隻普通的八棱杯,一邊擠眉弄眼道:「兄弟將就些。」

    然而那女子卻將斟好的酒往外一推,「我不飲酒。」

    段雲瑾尷尬地笑笑,「殷——殷郎君就給小王兩分薄面……」

    女子掃他一眼,輕輕一笑,「我肯答應你的邀約,已是給了你十分薄面。這多出的兩分,我卻沒有。」

    段雲琅突然懶懶散散動了口:「這位便是殷少監府上的小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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