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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劉垂文連忙湊上前去將食盒提起來,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是要吃的?」
陳留王看了他一眼,將風帽一披,抬腳便走。
劉垂文看他一身衣衫都穿整齊了,摸了摸鼻子,想笑不敢笑,只悶頭跟上。月明星稀,雪光澄澈,一主一仆走出了掖庭宮了,段雲琅才突然剎住了步子,冷然道:「你在笑什麼?」
劉垂文年紀小,吃這一嚇,眼睛裡笑意仍是盈盈然,「笑殿下今次出來得早。」
這一語雙關,簡直無法無天——
段雲琅立刻抬手要削了他腦袋,嚇得他往衣領子裡一縮。然而那預料中的巴掌卻遲遲不來,劉垂文偷偷抬眼覷他,殿下的臉在稀薄的月光照耀下,像是一塊已死的玉。
他心中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擴散開來。
許久,段雲琅收了手,將衣襟一抖,「往後不會再來了。」
「啊?」劉垂文結結實實地大叫了一聲。
然而他家殿下卻已經走得遠了。月光蒼白,少年的背影宛如一隻孤獨的鶴。
***
春日到來之前,長安的天氣總會有些反覆。時而天色陰沉下來,飄一點小雪,到傍晚卻又暖意升騰,將積雪都催化成水流。十六宅里積水不暢,每到融雪時節,便往往在廊下檐前匯成汪洋,人人都須小心地提著衣角跳過去。
陳留王的宅子裡更慘,因屋子的地勢比院落還低,雪水倒灌浸透了門檻,絲絲縷縷地侵入了堂屋裡來。劉垂文拿著笤帚刷刷刷將水往外掃,便遭了隔壁淮陽王小妾的一通亂罵:
「什麼髒污東西,就知道往我們家掃?我們家都快被淹了!你家殿下到底怎麼管下人的,連笤帚都不會用嗎?被你這樣亂掃,我這院裡可還有落腳的地方?」
劉垂文抱著笤帚滿腹委屈,連連賠禮都不管用,於是更加委屈,他過去跟著義父劉嗣貞時,哪裡曾受過這樣的閒氣?偏是義父要他來伺候陳留王,結果世情冷暖全都嘗上了。
忽有人將手伸來,一把拿過了他手中的笤帚。
劉垂文一愣,還未開口,已見到自家殿下容色溫柔地微微欠身道:「楊夫人近來可好?五郎聽聞二兄家的屋檐下有烏鴉做窩,不知是不是真的?」
婦人楊氏呆了呆,段雲琅笑得實在是和藹可親,令她連破口罵一句莫名其妙的餘地都沒有,只道:「怎麼可能?烏鴉不在屋子裡做窩的。」
話一說完,她突然覺出了味,臉上怒色紅到了脖子根,「你——你這人怎麼——」
段雲琅卻已沒在看她,自低了頭對劉垂文溫聲道:「怎麼就連掃地都不會了?」一邊說,一邊拿著笤帚往楊氏身上掃。
楊氏滿臉羞怒,又不敢對著他的面發作,狠狠跺了跺腳,擰身便走。才去得幾步,段雲琅便已聽見她在那邊院子裡罵罵咧咧的喊聲:「厲害什麼呢?不過是聖人不要的廢太子,還當自己多金貴?!」
劉垂文聽得膽戰心驚,段雲琅卻聲色不變,將笤帚遞與他後,揉了揉他的發,桃花眼笑著彎成兩片淺月亮:「委屈你了。」
劉垂文何止委屈,簡直已委屈得說不出話,他不明白,殿下為什麼越是委屈、反而還越是笑呢?他看著殿下的笑容,心裡就堵得慌。
眼看殿下已緩緩回房去了,他丟了笤帚就追上前,道:「殿下當真——當真再也不去看——她了嗎?」
***
段雲琅自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reads;重生之財閥鬼妻。他知道她也不是。
他與她,都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即使在床笫之間,情-欲最濃時分,也誰都不會亂了分寸;即使在眠夢之中,神智最散時分,也誰都不會多言不慎。他們在一起這樣久了,黑暗裡陰暗裡輾轉擁抱著爬了過來,不被陽光眷顧的秘密,發著*的腥臭味——
這樣久了,按理說,應當習慣了。可是,卻沒有。
至少她沒有習慣。
他關了門,全身的重量都重重倚靠在門上,仰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嘆息。
他想,或許他也沒有習慣吧。
只是襄王永遠比神女陷得深,神女總可以瀟灑自如地抽身而退,襄王卻不得不一遍遍等候著、遙望著、思念著、痛苦著。
其實,他所習慣的並不是黑暗中的歡愛,而只是這種等候、遙望、思念、痛苦的心情而已吧。
而如今,她終於要放棄自己了。
兩年前那個大雨夜,偷來的一場溫香的夢,醒來之後,賓朋盡散,笙歌歇落,細想來,他覺得自己並不委屈,至少還不如今日劉垂文的委屈。
當初他在百草庭里強要了神志不清的她,第二日聖人便下令徹查沈素書自盡一案。她在他的床榻上掙扎,她說素書有話要同聖人講的,她用一雙水霧朦朧的眼睛瞪著他,她說:「你果真不放我,你果真能鎖著我一輩子嗎?」
他真是恨透了她那雙眼睛,可他仍舊不得不面對著這樣的她,將自己代她擬好的陳情書丟給她:「夫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沈才人愚惑暗昧,不思奉君以德,反自污於井底,悖逆至法,以要君上,妾雖沈氏故友,亦不忍見。沈才人蒙過誤之寵,居非命所當托,其死也固宜!」1
她不肯寫,他逼她寫。
「我是為你好。」他記得自己曾抱緊了渾身顫抖的她,一遍遍地說道。他不知自己當初何來如此的耐心,好像哄慰一個彷徨無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