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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7:40:44 作者: 蘇眠說
段臻笑了,笑容溫潤和藹,倒似個寬厚長者,「你還寂寞麼?朕後來想了想,鸚鵡不過能活一二十年,不見得能陪你度到晚年。」
殷染側過頭去,不答話。從段臻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團團烏髮下一枚晶瑩的珍珠耳璫,映著雪一樣的肌膚,輕柔地晃蕩。
「朕,」段臻慢慢道,「朕該去何處尋你?含冰殿?」
他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旁邊的樂工聽見了,都駭得斷了歌吹。殿中的舞姬沒了樂聲相伴,一時也同眾人一樣惶惑地望過來。
居中的戚冰,頭戴芙蓉冠,身披水波裙,眉心一點花鈿嫣紅如血,目光幽幽細細,攢了些深的意味,往那邊落去。
大多數人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未聽清聖人與那女子說了什麼話。他們看入眼中的,只有聖人那文雅微笑的面容,和清淡綿長的眼神。
殷染伸手,將幃帽上的紗幕重新披了下來,她的聲音也就再度變得飄渺莫測:「婢在掖庭。」深吸一口氣,又一字一頓地道,「沈才人歿後,婢子便下了掖庭。」
段臻的瞳孔驟然一縮。
***
段雲琅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地坐下了reads;[綜]赤司家的平和島。
片刻的停頓後,樂聲再度響起。這回已換了曲子,百戲一一上場,氣氛又歡愜許多。莫奇拉了拉旁邊陳留王的袖子道:「方才那吹笛的女子,怎麼不見啦?」
段雲琅將衣袖收回,嘴角泛笑,卻是冷笑,「中原有句話叫曲終而人散,貴使莫非沒聽過?」
「可惜沒見著臉……」莫奇喃喃,「只是你們皇帝也不見了,到底眼裡還有沒有我回鶻的?」
段雲琅這才一驚,抬頭上望,果然只有許賢妃伴老太皇太后說著話。他兩步站了起來,穿過重重歌宴酒席便往外衝去。
他這回是逕自從前殿出門去的,所有人都瞧見了。可是這麟德殿真大啊,他踩過一地酒水淋漓,踩過一地樂音靡靡,踩過一地燈燭煌煌——汗水濕了紫袍下的重衫,卻是冷汗,在奔至殿外的一刻遭風雪一激,全成了扎心的碎冰。
嘩啦——
夜幕空闃如一個巨大的墳墓,兜頭罩下。站在麟德殿高高的白玉階之上,他看見近處的延英殿,如一個噩夢在夜色下泛著幽湛的光。往東、往南則是三省,卑恭地簇擁著中軸線上的含元、宣政、紫宸三殿,而在宣政殿的更東邊——他知道——是少陽院。
是皇太子所居的,少陽院。
無論風雪將這宮城洇染成了什麼模樣,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這裡的每一幢殿宇。這已成為一種本能,就如無論每年吏部的班次輪調多麼複雜,他都能準確無誤地說出五品以上每一個官員的姓名爵里。
高處的風,夾著一粒粒分明的雪,夾著哭也似的聲音,扑打在他的紫袍。這巍峨莊嚴的一切,令他冷靜。
冷靜了一瞬,他開始想,她會在哪裡呢?
父皇若要召幸她,依父皇的性子,應當是讓她夜半過後再去清思殿——不錯,依父皇那樣溫文爾雅的君子風範,縱是欲-火攻心了,也不致急不擇地。
身體裡仿佛有一團火,攢著一團冰。一面在寥落地想,她怎樣,與我何干?一面在狂熱地想,還有機會,只要在她去清思殿之前截下她,就還有機會!
他攬起衣襟,逕自奔下數百級台階,沿著迴廊往東北方御花園方向直走,逆著風雪,直走。
他不知道她會去哪裡。
他只能賭一把。
***
夜已很深了。
雖然麟德殿中的笙歌繚繞會令人忘了時辰,但只要走出那場頭酣耳熱的盛宴,夜的寒冷就立刻侵逼過來,任誰都無力攔阻。
殷染攬著衣襟,手中攥著白玉笛,一步步小心地在沾了冰雪的草地間行走。方才筵席上推脫不過,飲了幾口清酒,此刻便在腹中漸次燒了起來,手腳暢快,心思卻鈍重。
方才他們演罷一曲《湘夫人》,正在殿外收拾,戚冰埋怨她:「好端端的,為何要提素書?聖人最不高興的就是這個。」
殷染看著戚冰,嘴角笑了笑。戚冰被她笑得發毛,還未接話,聖人已走了出來,低身,面對戚冰道:「戚娘子,你受苦了。今晚的舞,朕頗是歡喜。」
戚冰聞言一驚,頓時又淚不可抑,以手掩面,嗚咽出聲。
聖人半含憐憫地望著戚冰,伊人全身都在顫抖,一個依仗男人榮寵為生的女子,她的所有悲歡都系在這個男人身上了,她怎能不顫抖?
殷染只默然瞧著reads;[綜英美劇]躍動的靈魂。
聖人輕聲又道:「你今晚去清思殿等我。」
戚冰不可置信地自掌中抬起了臉。而聖人已經轉身離去。
從始至終,沒有看殷染一眼。
殷染終於鬆了口氣。
聖人,果然如她所想,是個極厲害的男人。
在他的心中,想必總有一條底線。一條用理智與溫情劃出的,無人可逾越的底線。
而她,當年既已越過了他的底線,也就永遠被排斥在他的底線之外了吧——
當年沈素書投井之後,高仲甫下令,與沈氏打過交道的後宮女子每人都須寫一封陳情書。
殷染與戚冰的陳情書,所言雖都是妾與沈才人素無交情、沈才人之死妾全無預料云云,但殷染的措辭,卻直接將聖人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