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取捨之道

    肯亞身姿挺拔站燈光下，就像剛從電影裡走出男人，衣冠楚楚、英俊生動。

    可我從他眼中，看到森然殺意。

    死亡和殺戮對我而言，從來都是遙遠而虛幻事。報紙上刊登誰誰誰殺了人，抑或是莫林說穆弦曾經消滅過多少敵人，雖然令我心生寒意，但不會有真切感受。

    直至此刻，我第一次一個男人眼裡，看到殺意。那目光如此陰暗，就像亡命之徒嗜血舌頭，輕舔你面頰，令你不寒而慄。

    我突然就想起了穆弦。

    不知道他窮途末路，兵敗身死一刻，會是什麼心情？

    我想像不出來。

    離開那天他說：「我承諾十天內回來接你。」

    當時我感到不屑。可如今，這句話竟成了他臨終遺言，成了永遠無法兌現承諾。我忽然會覺得當時他，其實懵懂而赤忱，有點可憐。

    但願他能活下來。

    我之前對他抱著厭惡漠視態度，但從沒想過要他死。還有莫林莫普，我喜歡他們，我心中，他們比穆弦重要。

    「想什麼？擔心諾爾？」低沉含笑聲音驟然響起，我心頭一驚。

    肯亞上前兩步，離我不到半米遠地方站得筆直，修長雙腿分開半尺距離，雙手背身後，低頭看著我。像個真正躊躇滿志指揮官，器宇軒昂、沉穩威嚴。

    「沒有。」我答道，「成王敗寇，理所當然。」

    他眉頭微揚，笑意深。

    我趁機說：「殿下，我飛船上還有機器人和士兵。他們沒有參與兵變。你能放了他們嗎？」

    他一怔，陡然笑了：「為什麼關心無關緊要人？」

    「因為他們用生命保護我。」我直視著他眼睛。

    他靜靜看著我，忽然伸手，把我垂身側右手握住。他手很大也很有力，我不敢抗拒，眼睜睜看著他將我手送到唇邊，低頭手背印上一吻。

    「華遙。」英俊臉微微抬起，明亮眼中有戲謔笑意，「如果我也保護你，是不是能獲得你關心？」

    我渾身一僵，他話有點危險曖昧。但我很清楚，他當然不是對我有好感，而是挑~逗打著「穆弦」標籤女人罷了。

    他卻驟然鬆開我，低聲失笑：「居然嚇得臉都白了。我讓你這麼抗拒？」

    我一聽，下意識想解釋補救，可他已經朝門口走去，略帶笑意聲音傳來：「這回你可以放心睡，不會有人打擾。」

    大門他身後徐徐關上，寬敞房間重恢復平靜。我只覺得全身疲憊，雙腿一軟，坐回沙發上。

    可我哪裡還睡得著？

    我感覺，就像是個無足輕重小人物，被人強行推到了見證歷史風口浪尖。我可以遇見即將到來慘烈屠殺，卻只能麻木袖手旁觀，等待命運和強者裁決。

    **

    肯亞離開了幾分鐘，就有僕人把我帶到樓上房間。隔著窗戶向外看，天色已經大亮，陽光將茫茫山林鍍上柔和金光，四野一片寂靜，天空湛藍無雲。我不由得想，如果穆弦死了，肯亞會放我回地球嗎？

    我再次被肯亞召見，是隔日早晨。

    經過一天一夜休息，我心情已經徹底平復。之前對穆弦那點同情，也變得雲淡風輕。我只是想著，打起全副精神應付肯亞，量保住自己和莫林兄弟性命。

    然而當我隨士兵踏入銀光湛湛作戰指揮中心，還是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這是間非常寬敞大廳，雪白金屬鋪滿牆壁和天花板，人站裡面，會被輝煌四壁弄得暈眩，不由自主肅然起敬。二十多名軍官坐辦公桌前，每人面前一幅或者幾幅淡藍色懸浮圖像。

    肯亞治軍一定很嚴，因為當我這個不速之客，踩著圓跟鞋咯噔咯噔走入時，竟然沒有一個人轉頭看我。

    我跟著士兵橫穿過大廳，走入側面一扇門。這個房間不大，兩名高大黑色金屬機器人矗立門裡。肯亞坐暗褐色書案後，聽到聲響抬頭，對我露出笑容。

    「過來。」

    我走到書案旁，他卻朝我伸手。我硬著頭皮把手交給他，他將我拉過去。

    我這才看到，他寬大沙發椅旁，還放著把小一點椅子，他要我坐他身邊？

    「不想看諾爾戰敗過程嗎？」他好整以暇看著我。

    我只好坐下去。

    他抬起左手，輕輕滑動面前懸浮屏幕，上面顯示出暗黑太空，銀色星系靜靜閃耀。這時他忽然把右臂搭上我椅背，轉頭看著我。

    「要不要考慮做我情人？由我來保護你，比諾爾可靠。」

    後面一句幾乎是湊到我耳邊脈脈低喃，我卻聽得全身汗毛豎起。

    「……再說吧。」我勉力憋出一句。

    就算我想討好他，也決不能答應。一旦答應，這個男人將馬上把我劃為所有物。我瘋了才想做他女人。

    他靜靜盯著我片刻，手臂從靠背離開，淡淡笑了。

    「還沒看到諾爾死，所以不死心嗎？」

    我心想不是這樣，只是對你避而遠之。可雖然這樣想著，我卻有種被人說中心事窘意，因為我確希望穆弦不要死。無關乎愛情，那也是人命。

    「來，看點能讓你死心東西。」他手開始屏幕上划動。

    我心微微一沉，只見畫面正中出現一顆土黃色星體，徐徐自轉。遠處星系銀光閃耀，構成靜謐背景。

    「這是磷石行星。一顆礦藏豐富行星。」他說，「按照原計劃，今天上午九點整，諾爾會抵達這裡考察軍用礦產蘊藏量。本來，我打算跟蘇爾曼艦隊，這裡夾擊諾爾艦隊。不過他已經獲得蘇爾曼艦隊指揮權，想必到時候被前後夾擊艦隊，變成了我。」

    我聽得心頭一凜——我其實一直以為他們權位之爭，無外乎刺殺暗殺，沒想到已經上升到艦隊和艦隊間戰爭。

    「可是……」我遲疑答道，「這些艦隊，不都是帝*隊嗎？」

    我難以贊同他行為——為了登上王位，要用核彈消滅整支艦隊？太自私了？如果我是斯坦子民，一定不希望被這樣王者統領。

    但轉念一想，中國歷史上皇權爭奪，不都是如此嗎？

    我心裡頓時有點堵堵，既不認同這種做法，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是現實。

    肯亞當然聽懂了我意思，眸色微沉。

    「我不喜歡女人質疑我決定。」他盯著我。

    他說這話時，還真一點笑意都沒有，面容冷冷。

    我心頭一驚——是我大意了，剛才話明顯會觸怒他，怎麼能說出口呢？大概是他一直對我很溫和，我不知不覺就忘了，眼前男人可是深深恨著跟穆弦有關一切，一不高興就會殺了我。

    「對不起。」我只得說，「作為王者，也許你做得沒錯。」

    「我不接受語言道歉。」他嗓音很低沉，低沉得像蠱惑，「換一個方式。」

    我當然聽懂了他曖昧暗示，可就算是一個主動吻，我都覺得難以忍受。

    「那……我寫封道歉信？」我看著他，量維持真誠眼神。

    他一怔，驟然失笑。他當然明白我裝傻，但是好他笑了，我鬆了口氣。誰知他忽然抬手，勾起食指，我鼻尖輕輕一刮。

    我簡直從鼻樑僵到下巴，整張臉都木了，條件反射往後一退。

    沒想到他也愣住了，就好像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如此親昵刮我鼻頭。但他很恢復如常，淡笑道：「我會給你補救機會。」

    我聽他語氣鬆動，不敢再多話。

    這時，桌上通訊器響了。肯亞摁下通訊鍵，裡面響起個有點耳熟聲音：「殿下，戰艦已經就位。」我立刻想起來，這是那個跟穆弦通話相里晟指揮官。

    肯亞沉聲答道：「很好。」

    另一個聲音響起：「殿下，核彈已經就位。」

    我聽到核彈，一個激靈，肯亞嘴角微彎，答道：「很好。」

    他關掉通訊器，再次滑動屏幕。畫面停一片灰暗中，模糊可見大小石塊輪廓，浮動陰黑太空里。

    「這是離磷石行星不遠行星帶。」他淡道，「很適合伏擊位置。我放了兩百顆核彈。」

    「你打算怎麼做？」我有些緊張問。

    他笑了：「諾爾兩支艦隊，1分鐘後會抵達。我會馬上跳躍離開，他沒有防備，跳躍引擎再次啟動還需要時間。」

    「然後……你就將早已經埋伏好核彈發射？」我接過他話。

    他眉目舒展笑了：「很聰明。不過不是我，是你。讓諾爾女人，親手發射核彈殺了他，一定非常有趣。既然想向我道歉，就用這個方式吧。」

    我心頭一震，轉過頭去。

    「……我不想做這樣事。」

    他淡淡看我一眼：「再加上莫普、莫林命。」

    我猛然抬頭看著他，他望著我，眼裡笑意很冷。

    「……一言為定。」

    他似乎有點意外：「你果斷超出我想像。」

    我悶悶答道：「被逼。」這話多少有點負氣，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又笑了。

    肯亞沒有再跟我說話，而是開始翻閱屏幕，仔細核查每一項數據，詢問外頭軍官們一些細節。他們問答非常簡短，氣氛也顯得緊張。

    十分鐘很過去了。

    肯亞再次將胳膊搭我椅子靠背上，我坐直了，盯著屏幕。

    深黑太空原本平靜無波，土黃色行星依舊沉默運轉。突然，數道銀色光芒一閃而逝，大大小小數隻戰艦飛船，仿佛從黑暗中憑空冒出，占據了屏幕右側一大片視野。

    「這是『蘇爾曼』艦隊。」肯亞沉聲說。

    我心裡說：現指揮人是穆弦。

    這時，屏幕上方又出現了另一群戰艦，肯亞說：「這是我艦隊。當然，也是誘餌。諾爾是個警惕人，如果我艦隊沒出現，他其他主力，現不會跳躍過來。」

    這時通訊器響了。

    「殿下，蘇爾曼請求通話。加密頻道。」是相里晟聲音，很沉穩，但略帶譏諷。

    我心頭一震——是穆弦！他還不知道肯亞已經設下陷阱！

    「接進來。」

    肯亞神色如常，我卻心跳如擂。

    一個大膽念頭湧進我腦海：如果我這時出聲，穆弦和整支艦隊，是不是就能逃過一劫？可是肯亞一定會殺了我。

    我有必要為了這些陌生人犧牲自己嗎？而且肯亞難道想不到這一點嗎？那他為什麼還讓我坐這裡聽這通電話？是料定了我怕死不敢開口嗎？

    不。我不想死。強烈念頭湧上心頭，我不能出聲。可眼睜睜看著成百上千人去死，我心裡就像壓了一塊巨石，喘不過起來。

    正我內心激烈而沉重掙扎時，通訊器里已經響起低沉男聲。

    「很高興與你通話，肯亞殿下。」

    完全陌生聲音、陌生語氣。可直覺告訴我，那就是穆弦，跟上次飛船上一樣，他一定通過什麼手段，改變了聲音。

    就這時，一隻溫熱有力手，突然重重覆上了我嘴，力道大得瞬間將我壓椅背上，動彈不得。我呼吸變得短促而緊張，側眸望去，卻只見肯亞神色如常盯著通訊器，一隻手臂卻抬起，極為強硬將我按住。

    「蘇爾曼，都安排好了嗎？」肯亞問。

    那頭穆弦答道：「是。一旦諾爾艦隊跳躍抵達，我會立刻攻擊，擊毀他們跳躍引擎。那個時候，殿下您再出兵。」

    我心頭一震，其實穆弦他，是想擊毀肯亞跳躍引擎吧。

    「好。」肯亞嘴角浮現譏諷笑意，「好好干，蘇爾曼。預祝一切順利，我上將。」

    通訊重點，肯亞沉默片刻，這才手。我只覺得臉頰隱隱生疼，下意識大口喘氣。就這時，屏幕中部銀光閃過，密密麻麻艦隊赫然出現。那是諾爾艦隊！

    我心跳仿佛也隨著他們出現再次加速。而當我看到艦隊中部大型飛船旁，一艘粉紅色圓形戰艦，像一點紅心點綴艦隊中，格外突兀和醒目，我心情簡直難以形容。

    那是穆弦送我天使號。

    「殿下，核彈已進入發射通道，超光速跳躍引擎預熱完畢。」一名軍官跑到門口匯報。

    肯亞點點頭，伸手桌面一按。原本平整木質桌面嗖一聲向後滑去，一塊巨大銀色面板緩緩升上來。上面無數按鈕、手筏，閃動著藍色光芒。

    他轉頭看向我。我渾身都僵了，全部血液仿佛都沸騰，灼熱得就把我融化。

    看我坐著不動，他拉著我站起來，將我手放右側凸起一個藍色手柄上。我只覺得五指發涼，腦子裡一片茫然。我下意識嚮往回抽，可他摁緊我手，我完全無法動彈。

    他掌心開始用力，壓得我手背隱隱作痛。我看著他跟我五指相纏，交疊壓著手柄。藍色手柄發出耀眼銀光，一點點被摁下去。

    終於，手柄完全沒入桌面，頂到了頭，不再動彈。肯亞冷笑一聲，鬆開我手。

    我駭然抬頭，跟他一起看著屏幕上，屬於他艦隊化作一片銀光，跳躍離開。

    與此同時，屏幕左下角，數道淡淡白光碎如流星，交織成密集網絡，緩緩覆蓋整個畫面。那是足以摧毀任何飛行物核彈雨，悄無聲息朝正中沉寂不動諾爾艦隊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