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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4:20:22 作者: 陸非馬
方才在路口翹首以待,只那一點微弱的燈照著,他一步一步從山徑上來時,依稀透著他父親的影子。
凝噎了半晌,哭道:「這幾年你究竟去了哪,叫母親好找。」
寧戈張了張嘴,眼眶泛紅,沒能說出口。
撫在臉上的手微微粗糙,握進手心,只見五個指頭起了薄繭,手背上亦是細紋縱橫,一片粗礪。
說出去誰會相信,帝國的長公主會是這樣一雙常年勞作的手。
寧戈緊緊攥著抵在額前,聲不成調,「害母親擔憂,是孩兒的錯。」
迦南搖頭,「你能回來就好,母親再不求別的。」
想了盼了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毫髮無損地站在面前,迦南情難自禁,猛地抱住,斷斷續續大哭了起來。
嬤嬤寬慰幾句,也沒能勸開,只得道:「公子才落家,身上沾了雪潤得很,總得去洗洗換身衣裳,免得染了寒氣。再者,家翁那裡也要去磕頭的。」
周凜纏綿病榻有些時候,年紀又大了,熬著熬著把人磋磨得瘦骨嶙峋,
眼看時日無多了,寧戈這趟回來,算是喜訊,老人精神總該好一點。
迦南聽了這話,斂住哭聲,拭著眼淚道:「你翁翁一直盼著你,你去陪會兒,晚些母親再和你說話。」
寧戈應著聲告退,隨嬤嬤去溫湯洗浴,不想耽擱太久,粗粗梳洗完便著裝出來,急著去探祖父。
嬤嬤拿來狐狸毛斗篷披上,讓家僮掌上燈,撐著傘,引公子去。
山上周家的主宅建得寬敞通透,但因為地勢曲折,院子散落各處,少有迴廊甬道連接,要從一處到另一處,往往要日曬雨淋。
周凜病了後,為方便照顧,從上下茅屋搬到山上,住在陽面的屋子,離迦南不遠,只需一條小徑便到。
上山來時雪已停,這會兒堆到腳腕,深一腳淺一腳,濕滑難行,途中又碰了一顆杉樹,肩頭落滿積雪。侯在屋檐竹簾下的婢女拿了撣子來,輕輕拍掃。
屋內炭火很足,寧戈解開斗篷,正要進去,便見一個女童端端坐在杌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女童穿一條灰撲撲的襦裙,上衣隱紅灰,下裳鼠背灰,像個樸素的小老太太,唯一金貴的,大概就是脖上掛的瓔珞金項圈。
「嫤和?」他脫口喚了聲,走前兩步。
女童眼睛一亮,看著寧戈蹲到面前,沖她淡淡地笑,和阿姊有點像,但終歸不是阿姊。她肩膀縮了縮,看著人的時候又是一陣迷茫神色。
茯姬在裡間伺候湯藥,家僮通稟,忙整衣出迎,見到寧戈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給嫤和糖吃。而嫤和痴痴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像個木頭樁。
茯姬急慌慌地上前,扯了女兒下地,「嫤和,快喚阿兄。」
嫤和不懂,但母親說了,也只好有模有樣地跟著行禮,細聲細語地喚了聲,「阿兄。」
寧戈似乎看出點什麼,嘴裡沒問,臉上卻一片黯然神傷。
茯姬怕他多想,催道:「家翁難得清醒,方才換了衣裳,就等你來了。公子快進去罷。」
僮僕端了擦洗的銅盆出來,掠過一股嗆鼻的藥味,寧戈遲疑了一瞬,打簾進入。
早先已經來人告知,周凜驚詫萬分,有欣喜,也有釋然,不著急和孫兒相見,慢慢服完藥,穿戴齊整。
歪坐在榻上,面頰有點色澤,精神比平日略好,寧戈從外頭進來時,他抬手指了指,「寧戈過來,和翁翁說說話。」
語氣還像兒時,喚著他叫他不要調皮。
寧戈鼻子酸疼,跨前一步,在膝前跪下,用一旁的鐵鉗撥動著爐子裡的炭火,不敢看周凜。
周凜聲音很輕,「都十年了啊寧戈,真快。」
眼淚在寧戈眼眶裡涌動。
周凜攤開手掌,撫著他的腦袋,手指顫得不能控制,「我的兒子,你的父親,去時才而立,正值一個男人的壯年。最輝煌的十年,平西北,定東南,戎馬一生,受萬民愛戴。做到鎮國大將軍已是極限了,我勸他急流勇退……還是晚了......大梁,大梁欠我史氏一門,到祖父這裡,該做個了斷。」
「你回來前,承善已經告知,翁翁想了很久,替你想了一條後路。」
「你啊,幫著你妹妹罷,翁翁這裡有件重要的東西,她拿著,才會拿捏分寸,事事斟酌。」
他和寧戈道了幾句話,大口咳喘起來,氣息愈漸不穩。
寧戈撫著老人的背,輕輕地拍,「孩兒聽翁翁的。」
末了周凜又道:「你這裡我放心了,犀娘啊,還太年輕,這條路她會很辛苦。」
寧戈望著祖父枯柴似的手臂,凹陷的臉頰,忍不住用力攥緊了手,「翁翁千萬保重,犀娘會回來,有什麼話,翁翁當面和她說,她會聽。」
這席話說得暢快,但並不久,周凜已然撐不住,躺下就睡了過去。
寧戈守了半個時辰,迦南來時才離開。
母子二人敞開心扉說了許久的話,把這幾年的經歷挑揀著說,吐露著孺慕之思。後來茯姬又帶著嫤和來。
三個人說話,嫤和就在一旁玩周凜做的九連環。別看她不愛說話,傻乎乎的,這類玩具在她手裡簡直易如反掌。
寧戈兩眼不覺睜大了,感嘆道:「妹妹是個奇人。」
茯姬笑了笑,嘆道:「一個痴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