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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4:20:22 作者: 陸非馬
    韞和挽住他的袖管,用力地拽,「趙君湲,你下來啊,有什麼事和我說。」

    趙君湲不為所動,淡淡垂眸,握著韁繩的手筋骨突兀,像是極力忍著痛苦。

    韞和仰著臉,薄霧掃著臉面,眉間眼裡都籠著團團氤氳。

    朝上的事傳出來了,趙君湲革職自省,她有些害怕,攥著衣袖的手指逐漸發白,不知是冷還是怕,嗓子裡一疊顫聲,「我們回家去好不好?好不好?」

    「痛快了。」他突然的一聲,揚頸笑道。

    韞和愣住,一片濕重的袖子落下來,蓋在臉上,她急慌慌地掀開,趙君湲已然站在她眼前。

    「回家。」他劍眉舒展,恍如灼灼夏花。

    朝她遞出一隻手掌,韞和搭上去,仍是怔然得很。

    冰得入骨的手握過淋濕的腕,牽著她走到車轅前,俯身攬住雙腿,輕鬆抱她上了馬車。

    凍雨傷身,兩個人淋了雨,染了不同程度的風寒,趙君湲一個高熱害了三日,韞和的厭食症還未治好,嘴裡吃不下任何東西,兩個人一塊受罪。

    府里似被傳染,上上下下都有咳嗽的毛病,紅蕖煮薑湯來抵寒,史寧戈喝了幾日,嘴裡儘是甜膩。

    韞和滿心歉疚,「都怨我,給兄長徒添煩惱。」

    她愁眉苦臉,不見笑顏,寧戈心頭也心頭不是滋味,「妹妹嫁了人,就和兄長生分起來了。犀娘,你不記得了嗎?你替兄長背黑鍋,兄長從未道過歉。」

    韞和明白他的意思,眼角輕輕上揚了一個弧度。

    紅蕖端藥碗進來,韞和撇著藥渣,聽寧戈說著,「公澶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又受了寒,整日整日的熬,怕是舊疾的緣故。」

    行軍打仗的人,命都是刀劍里滾過來的,殘肢斷臂的都不在少數,身上帶傷更不鮮見。

    趙君湲是個要面子的男人,不要她看,但那一身硌手的傷疤騙不了人。

    韞和擰起眉心,喉嚨里的噁心之感又翻湧上來,她勉強忍住,端著藥碗的手緊了緊,沿著床榻坐下。

    趙君湲坐著,垂手攥住她一隻手腕,眸中帶著打量。

    寧戈伸過手來,「我來罷,你都沒怎麼合過眼。你看看你,眼睛都紅了。」

    韞和搖首,嘴裡發苦,「阿兄,你們有你們的大事和道理,但我還是想說一句藏在心裡的話。好好活著,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們不要再走父親的路。」

    凜冽的風在窗外旋,籠在腳下的炭火嗶剝作響,趙君湲覺得有些熱了,手上的力道卻重了幾分。

    寧戈握在碗底的手慢慢鬆開放下,「犀娘,你的擔憂我明白,過一陣我就去西南。」

    去西南只是口頭託詞,寧戈要去的大概是茴州。

    那是好事,母親盼他很多年,他回去了,母親或許就能開懷,解開心疾。

    但卻不知怎的,韞和心口很堵很慌,常常在熟睡之際被噩夢驚醒。

    這天晚上,韞和又夜半醒來,腦子裡全是父親的身影。

    難過從心底蔓延上來,眼角噙了水珠,悶在被衾里不敢出聲。

    趙君湲從後面撫著她的眼睛,吻她的耳垂,「做噩夢了?」

    「生老病死是常事,說不會離開的人最後都會離開。父親去了,是祖父撫育教導,盡心竭力,從無虧待。我卻為父親之事再三忤逆他,如今想來,自己與那牲畜何異。」韞和捧住他的手指,指腹的兵繭還在,他雖解下兵權,卻沒有荒廢武藝。

    她在黑暗裡無聲地淌著眼淚,「我好矛盾,想要你們平安,又想要你掌握乾坤。」

    常染血的刀劍才不會生鏽,才不會被惡人欺,她盼他安,也盼他強。

    「犀娘,你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孤獨。」

    眼淚濕了手掌,趙君湲慢慢拭去,扳過潤紅的臉,吻住她冰涼發顫的唇,在耳畔吐納著醉人的氣息,「我在這裡,你看看我。」

    身體瑟瑟發抖,無力地癱軟著,韞和繞在他肩頸的手深深地陷進去。

    殘風細雨一夜未歇,無情地打碎了翠綠蕉葉。

    宮裡的旨意來的毫無徵兆,也不意外。

    韞和和寧戈跪接聖旨,宮使照本宣讀,大概的意思是,陛下想念太尉和皇妹,初九長楊宮冬狩,召他兄妹入宮。

    寧戈忍著惡寒叩謝了聖恩,翌日同韞和在堃山腳下祭奠了亡父。

    回程時,寧戈想看看埋了父親骨骸的地方,於是牽馬上了山道。

    群山蜿蜒,林木蓊鬱,三人沿著盎然小道前行。

    趙君湲挽著韁,問了一個路人,那人舉袖遙遙指向某處,善意地規勸:「不受待見的人都在那了,你們看看就好,千萬不要走太近。」

    細雨雖打不濕衣裳,潮濕的滋味還是難以忍受,途中又被一條幽窄的山徑口攔住。

    韞和的腿已經發麻,走得很艱辛,趙君湲彎下腰蹲在她面前,「上來,我背著你。」

    這是一條彎彎扭扭的石頭小徑,車馬無法通過,只能靠步行。韞和正要趴上去,又忽然收住,仰面望著山頂,果斷地搖頭拒絕,「我想走著去。」

    韞和的堅韌超出了寧戈的想像,若說她任性衝動,認定的事情又不會輕言放棄,一條道堅持走到底,然而有時受氣她能沉得住,有時受氣又會猛烈反擊,這樣的性格,讓他喜憂參半。至少,是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將她護在羽翼之下,免她此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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