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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4:20:22 作者: 陸非馬
    父親的書房遍地潮濕, 藏書毀了, 永晉痛心疾首。父親的書, 皇帝怕沾了晦氣, 卻是史府留存不多的念想。

    史府屋宅失修在落敗的幾年, 帝王刻意的廢棄, 導致無人看管翻動,瓦片長滿苔蘚, 幾場雨落下來,逐漸稀疏鬆動,各房裡不可避免地浸雨。

    每到夏日雨季,受過潮的木具總顯得特別笨重, 銅鐵製的那些器物更是爬了鏽斑,原本是何色澤早已不可分辨。

    捱到放晴的這日, 婢女搬出被衾晾曬, 永晉也忙不迭地搬了父親的書。那些書老舊,沾染潮氣後沉重如石, 甲笙同他使了一把子力氣, 才將幾口書篋一一挪到外頭。

    紅蕖蹲在太湖石的背陰里騰空了箱子, 踮起腳,一本本地攤在石上。

    韞和憑欄站立著,手裡握一卷書,書的頁面不曾翻動,永晉看過好幾次,問她:「娘子有沒有想吃的,老奴去辦。」

    韞和搖頭,問他一句奇怪的話,「永晉,梁國真的不能再呆了是不是?」

    她站在那兒,一個人想著心事,雙肩沐浴在淡金色的光暈里,臉的一半恰好隱在花枝凋殘的海棠木後,僅露半截蒼白的下巴。

    她在消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漸消瘦。這個跡象讓永晉擔憂。

    皇后薨逝的那日,她抑鬱消沉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來似乎又被什麼刺激,對肉食有一種莫名的排擠。

    請來的大夫和公主府的疾醫相繼看過,作為厭食之症治療,沒有絲毫起色,反而與日俱增,厭食厭到了極致,一聞見膻猩的東西便狂吐不止。

    食欲不振的病,一時半刻好像成了沒有辦法的事。

    她的心病還須心藥,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心裡是怎樣的犯難。

    「娘子想公主了,讓人帶封書信。」

    韞和彎著嘴角,不置可否。書卷在她指尖掄過,劃了一道半弧。

    她擔心,祖父和母親的安危。

    孟石琤給她的建議並非沒有可取之處,至少在蜀國的羽翼下他們可以保全自己,他日梁國爛了,她們史家不必再跟著爛進去。

    這條路是她作為後輩保護族人的考慮,但不會是祖父的選擇。

    十年的布局,他把暗線撒出去,不可能再收回來。

    祖父的道是蓄謀已久的叛道,擔著命,要被人唾棄不恥,但從大局而言,他行的卻是大我大義的道。

    這條路走的人不多,趙君湲算一個。

    韞和翻到書的一半,一摞摺疊的書信夾在裡面。孟石琤的盛邀,她有過短暫的心動,但終歸不是春陵史氏的歸宿。

    她合攏書,把這份心意塵封起來,守著這個難得的晴日曬她父親的書,待落下了日頭,和紅蕖一道收揀。

    史良忽然從前頭來,手裡捧著裝了信的竹筒,在晚霞里躬著上身,「娘子,李家的人又來了,在角門上候著,要不要傳見?」

    韞和手裡一頓,幾個人也都停了手望著史良。

    那日在焰心亭的河岸上,震驚之後的憤怒擊垮了她,她將韘珮重重地推到孟石琤的手裡,壓著嗓子沖他嘶喊,「你以為我會信你,你就是個騙子。」

    她一口氣跑進船艙,躲在薄透的簾後,他孤零零地立在河沿,滿臉喪氣,好像她欺負他一樣。

    韞和一心要做個界定分明的人,從她進船的那刻起,她已經下定決心斬斷來往,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偏他毫不氣餒,隔三差五地遞書信進來,分析利弊,闡明要害,誘.哄著她隨他去蜀國。

    韞和直起身,把摞好的書抱在懷裡,「我不見,讓他走。你告訴他,今後不要再來。」

    史良遲疑了一下,收起了竹筒。

    「等等。」

    史良以為她改變了主意,止了步回來。

    韞和放下書,走近書案,捉筆蘸墨寫了幾個字。

    史良在外候著,不多時韞和出來,手裡攥著疊好的紙,「把這個給他,讓他帶個話。他的心意我記下了,不必再替我打算。我如今嫁為趙家婦,人言可畏,若真的為我好,請他務必謹言慎行。」

    李家來跑腿的家僮等在門上,怕再被拒之門外,心裡著慌,在地上打轉,門扉一響,他連忙笑臉迎上,「女郎怎麼說?」

    史良退了那支竹筒,「往後別來了,叫人看見說三道四,壞我家娘子的名聲。」

    「我家先生也沒有壞心思。」

    家僮很是為難,「娘子不收,我怎麼交差才是。」

    「拿去給你家先生看。」史良指了指竹筒,把韞和的話轉述一遍,打發他走。

    孟石琤在舅父李靉豈的府上看了信,大抵明白了韞和的意思。祖父交代的事毫無進展,這多少讓他心裡有些挫敗。

    屋裡的燈亮了許久,李靉豈留意到,從外頭推門進來,冷麵又冷口,「歲晏將至,我看你是打算在我這賴到過年了。」

    孟石琤疊著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天底下還有他這樣與眾不同的舅父,外甥好心孝順,整日嫌棄,整日被趕,怕不是外公糊塗,抱錯了人。

    「梁國遍地美人,樂不思蜀爾。」

    李靉豈走過來,用一根鐵勺撥著燭台里的燈芯,「遊山玩水是假,別有目的是真罷。」

    孟石琤眸光一閃,偷偷摸了摸鼻樑。他這舅父腦瓜子精得很,著實不好糊弄呀。

    李靉豈撇下鐵勺,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說罷,你在梁國假扮商人,販什麼蜀錦,那誰在蜀國和你通信,做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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