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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4:20:22 作者: 陸非馬
朱薔暗暗舔著嘴角,摸了摸鼻樑。
這小娘子是個有脾氣的。
沈諒年邁多病,又拖著幾十口人,怕是才出城沒多遠,甲笙騎馬沖在前頭打探,沘陽公主催著馬夫駕車追趕。
不大一會兒,甲笙折返回來,說是陳王在長亭里,正和老丞相話別。
沘陽公主訝了一瞬,道:「下去看看。」
韞和扶她下車,遙遙望去,不遠的官道漫在冷霧中,幾駕青布油車錯落停著,婦人孩子已經從車裡出來,和男人侯在亭子外。
沘陽公主一來,男人們立刻正色揖禮,年輕媳婦們不識寡居多年的長公主,亦步亦趨地跟著做。
都是士族大家出來的閨秀,一朝成庶民,華裳褪盡,洗淨鉛華,凡事都要親力親為,那番過程如何艱辛,韞和深有體會。
將一張張懊喪的面孔望到眼底,韞和鼻腔里泛著酸澀,無比思念遠在茴州的母親。
沘陽公主同沈諒的長子說了幾句話,內心深處歉意更甚,「是我梁家對不住你們。」
素來溫厚的男人紅了眼眶,婦人們跟著埋頭抹眼淚,那個最年幼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望著哭泣的大人,也扯著嗓子嚎起來。
韞和要尋那顆糖,又不好探進衣衫里取出來,只得輕輕撫著孩子的小腦袋,笨拙地哄著。
亭子裡的人影起了身,沈諒出來了,肩背微拱著,腿一瘸一拐,每步都艱辛無比。
沘陽公主快步迎上,喚他明公。
沈諒感到意外,微笑道:「千里送君,終有一別。公主來送,只怕陛下要責難。」
「我心由我,不由他。」沘陽公主招手示意家僮,「我這裡有一物,想贈予明公。」
僮兒捧了一根黑檀木磨的手杖,沘陽公主接到手中,飽含情意,「此杖為我祖母章獻皇后生前所用,今贈予老丞相,望不要推卻。」
沈諒一腿受傷行走十分不便,如今僅用竹杖支撐,他接過檀木柺杖,細細摩挲,看看韞和又看看長公主,神情動容不已,「老臣謝長公主厚賜。」
他垂袖躬身,長公主一把挽住,「明公路上慢行,珍重。」
一句珍重,只怕是今生最後一次。這個地方他再不來了,也來不了了。
「老丞相,請等一等。」
梁羨不顧儀態地從長亭跑下來,喘著粗氣,動手解起衣帶,大概是因為緊張兩隻手不停地顫抖。
解開衣帶,韞和嚇了一跳,只見他從裡衣捧出苧布縫的袋子,還冒著熱氣,而貼著的那片肌膚已經燙出巴掌大的紅印。
老丞相連忙打開袋子,香氣澎出,炒過的栗子還熱乎著。
眾人都驚了,怕栗子冷了不好吃,他竟貼在胸膛,用自己的身體溫著。
沈諒眼裡含淚,再多的言語在這一刻都哽在喉嚨里,他抱著那袋栗子退了再退,鄭重地朝梁羨叩了一首,「殿下,老臣去了。
梁羨笑了,韞和瞧著那笑,莫名覺得傻。
立在車轅前,沈諒回望了幾眼京城,又對幾人施了一禮,揮淚登車離去。
沈家長子殿後,待馬車啟動上路,捧出小拜匣一隻,奉到梁羨跟前,「父親臨行前曾徹夜難眠,不知還能為殿下做什麼,留下什麼,思來想去,肺腑之言盡都裝在這匣子內了。」
梁羨接過拜匣,沈家長子欲言又止,背身上了馬,護著馬車顛簸前行。
馬車漸行漸遠,掩於滾滾紅塵中,梁羨小心地摳開鎖扣,盒子打開,看見裡面的東西後突然大哭起來。
韞和走了兩步,看了眼,嘴唇微張著,一盒風乾的蓮子。
蓮子,憐子。
這位陪伴太子二十餘個春夏的老丞相當真是盡了全力,他如今能做的,只是請太子保重自己。
韞和既驚又震,甚至有一種恐懼,回去的路上都被這種沒來由的奇怪情緒所牽扯。
馬車停下時,她被一陣突兀的呼喝聲嚇到,隨後車帷掀起來,楊潯露了腦袋進來,「母親這就回了?」
一眼瞧見韞和,又忙道:「犀娘妹妹要不要下來走走?有幾個友人在這,一起去看河燈。」
沘陽公主不樂意他交那些朋友,眉頭一蹙,「見的都是什麼人,自己整日廝混就罷了,還來攛掇你妹妹。」
楊潯冤枉,「都是正經的朋友。焰心亭上設的茶宴,幾家女眷也都在,母親放心好了。」
沘陽公主不信,手掀了窗帷一角,韞和循人看去,是幾個年輕人,各騎著一匹高大剽悍的紅馬,身姿卓然,舉止矜貴,皆是出身王臣貴胄家的子侄。
見到長公主的車駕,都紛紛下馬,過來曳袖拜見。
長公主不愛熱鬧,三言兩語打發了,對韞和道:「你近日憔悴了不少,一味悶在家裡也不好,不如和你表兄出去玩,有他護著你,姨孃放心。」
韞和也想出去透風的,原以為她不同意的,聽了這話忙不迭地下了車。
楊潯帶著她,棄了馬走路,所幸不遠,沿著河邊只走了一刻。
到了那裡,韞和有點打退堂鼓了,人山人海的,往哪走都攘著肩踩著腳,甲笙護在她旁邊,韞和的鞋面上還是落了好幾個腳印,小臉都皺成包子了,「表兄,今兒什麼節日?」
「不是什麼節日,國喪過了,陛下放了禁,在河裡放燈沖厄。」
怕她走丟,楊潯拽著她的胳膊,幾乎是拎著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