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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4:20:22 作者: 陸非馬
    昏昧的燭光下,永晉整理著書案,書案後掛著紫絲布垂簾,母親曾躺過的那張美人榻還在,永晉用一柄塵拂小心地撫去並不存在的塵埃。

    其實自她們回到京城後,這裡再沒落過灰塵,不必日日清掃。永晉卻很是堅持地做著這件事,仿佛父親還在人世。

    永晉是個念舊又忠心的宮監,從前跟過外祖母劉淑妃,後來跟著母親嫁入太尉府,如今又跟著自己。父親母親信任他,他便將自己的一生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史國府。

    「娘子您看,這不是公子最喜歡的小人畫嚒?」

    永晉清理積壓多年的箱底時,從散亂的雜物中翻出一卷繒布做的畫冊。

    繒書因為保管不善,邊角已然泛黃破損,但展開後畫上的小人兒依舊清晰可見,或舞刀弄槍,或跨著大馬飛逐,躍然紙上,活靈活現,連兄長兒時的信手塗鴉都還清晰可見。

    韞和又驚又喜,捧在胸口,重新攤開來看了好幾眼,復又壓在胸口。丟了許久的東西忽然找到了,那種失而復得的心情實在無以言表。

    「是兄長的小人畫。」

    她幾乎語無倫次,「永晉還記得嗎?就是這畫,因為這畫,兄長偷偷拿了父親的兵刃,為此吃過不少竹筍湯。」

    一句話勾出主僕的傷心回憶,再睹物思人,愈發難過起來。

    永晉立時就紅了眼眶,「老奴都記著。」

    公子寧戈是永晉看著長大的,那年盜匪劫去後,公主幾乎去了半條命,四處求人,派出多少人暗尋都無音訊,只疑心人死了,日日撫著公子素日裡的穿戴以淚洗面。

    也是那段日子,最是煎熬。初到茴州,窮山惡水,處處不適應,雖有忠僕追隨,但由奢入儉,享慣了錦衣玉食的太尉妻兒仍是難免吃糠咽菜,自操井臼的命運。夫族蒙難,嬌兒遭噩,金枝玉葉的梁室帝女尚且不如民間那些荊釵布裙。

    永晉抑制住即將滾落的眼淚,側過身,裝作去撥弄條杌上置的蘭燭,「公子小時候皮實得很,總惹家公生氣。」

    韞和也想到兄長調皮挨揍的時候,「每每父親生兄長的氣,母親就和父親置氣,鬧得家裡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兄長知道有母親著他,把誰都不放在眼裡,整日耀武揚威的,可得意了。」

    第26章

    寧戈性子頑劣,闖禍惹事如家常便飯,為此常被父親罰去祠堂抄書面壁,韞和替他遮掩幾回,也受了不小牽連,陪著他一塊罰跪挨凍,那次母親一氣之下去了遇仙寺小住,足足一月沒和父親講話。

    當時只知母親護著她兄妹,給父親一點教訓讓他知曉厲害,往後再不敢輕易責罰子女。如今大了想起這些,兄長怎的那般可惡,當時父親就該打爛他的屁股才是。如果不是他貪玩,怎會被賊人擄走,害得母親整日垂淚。

    韞和一頁頁地翻著,想的全是兄長和她講述畫上英雄事跡的場景。

    書里散發著刺鼻的霉腐氣味,書脊夾層的塵末髒了手指,永晉遞來巾帕,她不擦手指,而是仔細地拭去畫上的灰塵。

    「都壞了好些,也沒什麼辦法修補。」她可惜道。

    摩挲著粗糙簡潔的羊皮書封,兄長初得此書時欣喜若狂的情形仿佛還在昨日。

    她記得相當清楚,那是進入深秋後的一天。

    渤城不休不止下了七天暴雨,又接連數日淫雨,導致京郊郡縣潰堤。父親奉旨治理水患,奮戰半月,一直未曾歸家。母親擔憂父親的安危,愁眉不展,他們兄妹想方設法逗母親開懷,收效甚微。

    茯姬說母親憂思過重,睡眠不好,要去摘木樨花給母親做香囊。

    那顆木樨樹長在中庭,將近百歲,枝葉繁盛蔥綠,像一把遮天的大傘,輕鬆蓋過了青瓦高牆,而且昌繁密集的綠葉掩蓋下,玲瓏細碎的金色花朵一蓬緊挨一篷,芬芳誘人,做糕點或粥食尤其美味。

    她和兄長背著童僕偷偷爬到樹上,摘了滿兜的木樨花,兄長不小心刮破了母親新做的衣裳,整了一身的髒泥。

    母親知道後十分生氣,又不忍責罵兄妹兩個,便暗自傷心,那日恰逢父親治水回府,曉得是她兩個惹了母親傷心,不由分說抓過兄長就是一頓狠揍。

    事後父親才得知他們摘木樨花是為了給母親做香囊,後悔不迭,又拉不下臉來承認錯誤,就送了這卷兄長垂涎已久的小人畫。

    至於出自誰手不知,但畫中人物鮮活,畫的又是兄長最崇拜的各朝英雄,個個威風凜凜,氣概十足。

    兄長如獲至寶,很快就把父親狠狠打他屁股的糗事拋之腦後,整日帶在身邊,睡覺也抱在懷裡,轉眼不見便是暴跳如雷,撒潑耍賴。

    茯姬還曾取笑他,「公子怕是記不得竹筍湯的滋味了。」

    那個晚上父親抱著她和兄長講著畫裡的故事,母親和茯姬在燈下做著香囊。第二天她和兄長的枕邊就多了一個塞滿木樨和蘭草的香囊。餘下的木樨花母親還做了桂花餅,她做的桂花餅香甜可口,連不愛甜食的父親也忍不住多吃。

    彼時她與兄長承歡父母膝下,史國府前院後闈融洽和睦,令外人艷羨稱道。

    母親常說,這樣平庸一生已經很好。

    可母親終是痴心妄想,即便父親甘於平凡,步步退讓,仍遭帝王忌憚。

    史國府遭逢巨變至今,不過須臾數年,梁帝隨便一句話,便要她史家死,要她史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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