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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4:20:22 作者: 陸非馬
    快要抹完時,史伯璧問她:「昨晚你們住哪兒的?」

    「一家邸店。」韞和向後面的阿姊望了一眼,「阿姊,有什麼不妥嗎?」

    手上停頓了一下,史伯璧問道:「誰給你換的衣裳?你自己還是店主?」

    「肯定是店主……」韞和忽然噎住,邸店店主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店內也沒見有別的女客,誰替她換了衣不言而喻。

    韞和登時紅了臉。

    趙君湲這個人不簡單,他的內心和他的表面一樣深不可測。饒是史伯璧這樣左右逢源的商人也不一定將他看透。

    喜怒不形於色,揣摩不到他真正的心思,這種人往往很可怕吧。

    和他過了招,韞和怕還是怕,但此時此刻只覺得他更禽獸,在她睡著的時候趁人之危,簡直就是表里不一的禽獸。

    韞和氣得直捶枕頭,「我還當他是個正人君子呢,看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

    趙君湲從來就不是正人君子,見過他殺人的人,會惋惜正氣凜然的皮囊下藏著一副殘忍的靈魂。

    但他從不在乎這些評價和虛名,就好像從不在意韶如夢對他的一往情深。

    少年的趙君湲明明有情有義,有血有肉,滿懷殺敵衛國的遠大抱負,是撥動閨中少女春心的明朗少年,也是她韶如夢心中最神聖不可侵的英雄。

    往梁宮的途中,韶如夢想了一路,問自己:為什麼要哭呢?為什麼要為他去死?那些過往不過是少年時的懵懂衝動,她卻折磨成年的自己。

    腳下顫慄,似豁然開朗,韶如夢急切掩住袖中偷藏的短匕,對突然冒出的愚蠢念頭後悔不迭。

    她不要去死,她要好好地活著。

    太子以太子妃半副儀仗的規格迎她入門,是皇后拉攏韶家的誠意。這只是她的一個開始而已。

    「良娣,東宮已至,請下輿。」

    宮官拂身支臂,韶如夢遲疑一瞬,搭上伸來的手,從輿中起身步出。

    從廊檐望去,彎月如弓,懸在牆頭,初次看見宮裡的月亮,似乎和家中並無二致。

    太子的乳媼迎在宮門上,鄭重叩拜。她養大了太子,如今要把他託付給東宮第一個女主人,懇請她全力以赴照顧他。

    韶如夢親手攙扶,看見嬤嬤抬目之後眸中毫不掩飾的驚艷。

    韶如夢清楚自己的皮囊略比旁人生得好些,卻從不知道別人看她會如此失態。她臉上勉強掛上一抹笑,笑得有多艷麗,心裡就有多苦。

    梁宮是沒有人情味的,梁宮以外也未必就很溫暖。

    一路疾馳至鳳陽縣,不想遇上一場小雨,外頭的衣裳沾了雨露,絲絲秋寒鑽進肌理,輕薄敞闊的夏衣不堪抵禦這場微寒。

    趙君湲是行軍列陣的武將,並不畏這突變的初秋氣候,而那屋下侯了多時的好友晏崑崙已在風中瑟瑟發抖。

    老遠見到趙君湲下馬,晏崑崙也不顧檐子下大灘積水,踏步迎了上前。

    「正打算到前頭迎你一迎。再不來,我可懷疑你舍不下佳人,要誤了這行程。」

    雨露潤了頭髮,趙君湲只拂了拂額上凝珠,聞言瞬他一眼,一路往屋內走,「前夜是何等兇險你也親眼目睹,我堂堂丈夫豈能袖手旁觀。」

    屋內稍微暖和一些,趙君湲打頭走在前面,晏崑崙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是啊是啊,誤打誤撞抓了個飛梟營的爪牙,又碰巧不巧地叫你曉得了這事……」

    他嘖嘖兩聲,聲情並茂道:「將軍一怒為紅顏,連夜奔襲救妻,這情誼著實感人肺腑。」

    救韞和那晚,晏崑崙就在,看小姑娘人都沒長開,連罵了幾個人面獸心。

    趙君湲懶得理會,取了火爐上燒的茶鐺,燙了兩盞茶,其中一盞遞給晏崑崙。

    晏崑崙略抿了一口,茶有些澀,他頗是嫌棄地放下,言歸正傳道:「老將軍也才醒,正在更衣梳洗。」

    趙君湲並沒有喝茶,陶盞卻在手裡緊緊攥著。

    「老將軍如何?」他問。

    晏崑崙嘆道:「人是救出來了,但也差不多廢了。好在老將軍心裡通透,寧肯辭官回鄉,安度餘生,也不願再卷進梁室這缸污水。」

    張括是和史孟桓齊名的梁國大將,又都是太子梁羨的人,當初皇后為保東宮穩固,略施手段,將他遣去鎮守最為重要的梁晉邊陲。

    這次皇后病重,朱氏著急廢黜太子,突然發難,製造偽證誣陷張括當年私放叛將狄風之眾,梁帝年邁昏庸,聽信了朱氏的甘言媚詞,下詔羈押張括入京受審。

    張括義子伯執多方取證,輾轉呈到御前,為父洗清冤屈,不料回途這日,張括遭遇潛伏多時的飛梟營謀刺,多虧趙君湲受好友之託及時趕來相救,使老將軍免於性命之憂。

    也正是這次營救,趙君湲得知韞和有危……

    大概都想到了這幾日的驚險,兩人靜默起來,趙君湲將陶盞送到唇邊,茶水溫涼,碰到嘴唇,眉間寒意被氤氳化開。

    家僮扶了老將軍進來,趙君湲拱袖一拜,疾步上前,將他穩穩攙住,扶到窗邊的那方軟榻。

    張括顫巍巍地坐下,眼裡的血絲和渾濁清晰可見。趙君湲和晏崑崙在下首落座後,他看了好久,才認出趙君湲。

    他開門見山道:「府君這樣特立獨行的人,若繼續留在朝廷,遲早會成為眾矢之的。」

    趙君湲深知自己的處境,目光淡如水波,「不瞞老將軍,君湲兵權已解,早已是砧板上任人宰割之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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