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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3:45:14 作者: 思弋
屏幕再亮起來時,是人對著鏡頭的訴說,某些冗餘的言語構成一種令人置身其中的情境。
「不都用機器了麼,」穿發黃襯衫的男人慾言又止,慘然一笑,「咱工人……唉……那點活用不了這麼多人。」
「十六歲,跟著我爸進車間……後來一起下崗……」另一個男人牙齒上蓋著濃厚煙垢,「以前多風光呢,一日三餐,蔬果肉糧,別人家都羨慕。改了,鐵飯碗就沒了。」
「那東西太毒,那會兒他肺就不行了,親戚朋友借個遍,還是沒救回來,現在還在還錢。我一天要炸幾百根油條,做幾百個燒餅,晚上再幫人送外賣。」女人的袖套上泛著油花,角落的桌子上擺著男人的黑白照片,「我尋思呢,過兩年還清了,我也能好好活一回。」
一戶毛坯房,回聲很大,男人戴著安全帽,臉上糊著粉塵:「四十歲退出來,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等著養活呢,怎麼辦?我白天幫人家裝修隊粉刷,晚上當停車場保安。兒子問我,為啥他不能跟同學一塊去補課,我能說什麼……那課太貴了,我沒錢。」
眼袋比眼睛還大,嘴唇烏青的男人用力睜了睜雙目,舉著啤酒說:「打針啊天天,那時候,鉛毒是沒了,健康細胞也沒了。夫妻倆一起下崗,死了一個,拿了安置金,就當孩子讀書錢了。現在他也大了,我無所謂,今日有酒今日醉。」
背後是來往的車流,中年人手裡一片烏黑,周圍聲音嘈雜,「我開修車攤,還行吧。時代洪流嘛,大家都沒辦法,我也知道的。早知道還是要讀書,我教育我小孩,不好好上學,以後啥也做不了。」
說不清是被哪句話戳中了淚點,還是被這種曖昧不清的真實打動,何犀坐在電視前面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擤鼻涕。她已經三天沒出門,也不跟人聯繫,就是把那些片子反反覆覆地看。
每次她迷上什麼東西就會立刻投身其中,直到自己的熱情被耗盡。比如,如果她偶然聽到一首非常非常喜歡的歌,她一定會單曲循環上百上千遍,一直到短期內都不想再聽到為止。
此刻,通過集中大量閱片,她漸漸領悟到紀錄片的迷人之處——一部電影的時間,或許只能捕捉到真實世界的局部,但卻能通過隱喻和留白,讓觀眾窺見到生活的千頭萬緒。那些平鋪直敘中的弦外之音,不著修飾的毛邊質感,太有意思了。
隨著黑屏,何犀覺得眼中酸澀,大概是用眼過度,於是關掉電視,把一地紙巾捧起來塞進垃圾桶,喝下一大杯藍莓汁。剛走進畫室準備干點正事,門鈴就響了。她打開監視器,看見成聊的臉,突然有種一人世界被入侵的不悅。
成聊外帶了韓國料理,穿著那熟悉的藍色法蘭絨襯衫,一進門就把何犀抱住,白色塑膠袋裡的泡菜五花肉味瞬間飄滿了整個門廊。
何犀勉強擠了個笑,從他懷裡挪出來,接過袋子讓他換鞋。
「怎麼了?你心情不好嗎?」成聊抬腳脫鞋,看著何犀往裡走的背影納悶。
「沒有,就是正準備開始工作。」她把餐盒擺開,倒了兩杯大麥茶。
成聊坐到桌邊,「最近在畫什麼?」
「人像。」
「哦,最近店裡生意怎麼樣?」
「還行吧,就那樣。」
他又介紹了一會兒最近買的股票和金價情況,見何犀興致寥寥便不再多說,何犀也沒找話題,二人一時無話。洗碗的時候,成聊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話,意思是晚上想留下來。何犀一聽到就覺得心情差極了。
「你來就為了這個?」
成聊有些驚訝,皺著眉說:「當然不是啊。」
「我晚上想工作,你回去吧。」她小幅度地掙脫開來,擦乾最後一個碗放進櫥櫃裡,語氣平靜。
他抬手把櫃門關上,正好擋在何犀身前,「你明天再畫不也一樣嘛,我好不容易休息。」
「有思路的時候不畫,明天可能就畫不出來了。」她靠在水池邊上,往手心擠了些護手霜,柑橘薄荷味散開來。
成聊覺得她那頭黑色捲髮下面的肩頸線條好看極了,眉毛舒展,睫毛也濃密,抬眼看他時眼目明亮,加上右臉頰那一顆不太顯眼的痣,特像黑白電影的女主角。
第一次見她時,外面正下著太陽雨,房裡是墨水味,她穿著養老中心的馬甲,裡面是一件簡單的條紋T恤。她站在窗邊,垂眼握著毛筆在宣紙上描摹,跟爺爺有說有笑,他當時第一反應就想知道她是否單身。
他唯一一點遺憾是,她沒什麼工作,基本靠家裡養著,愛玩,奇奇怪怪的想法多,稍微有些養尊處優、不食煙火。至於畫畫,姑且可以看作是愛好,也是她氣質的一部分。不過,這些他都能忽略,畢竟錢他能賺,結婚之後她留在家裡也挺好,養孩子會比雙職工家庭輕鬆些。
「那我就陪著你,什麼也不做,行嗎?」他拿起何犀的手,手指摸了摸她的手背,微笑道。
何犀看了眼他的酒窩,沒再說冷話,「你知道我畫畫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要是不想回去,就在這兒睡吧,別進畫室就行。」
成聊點點頭,咧嘴對她笑,「在畫室門口坐著可以吧?」
「我會把門關上。」她學著他的表情笑了一個,拿了水杯走出去。
背後成聊還在說,「那我跟彼得帕克一樣吊在窗外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