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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3:19:18 作者: 寒鴉/梅八叉
又過了幾日,到了浦博明發喪那日。
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
方涇早就送了素服過來,寅時未到,傅元青已起身,用冷水洗淨了臉手,又用青鹽刷牙。
一切事畢,這才開始著素服。
待穿直身時,陳景已經進來了,提著衣襟為他更衣。
「今日內書堂也不上課了。我陪老祖宗去。」陳景道,「聽說浦府外簇擁了很多人,魚龍混雜的,不放心老祖宗一人去。」
「我皇命在身,不會有人拿我如何的。」傅元青對他說,「更何況今日安排了北鎮撫司的魏飛龍帶錦衣衛護送我過去。」
「我陪老祖宗去。」陳景說。
「陳景……」
陳景為他整理袖擺:「老祖宗不用再勸,我意已決。」
他語氣平淡,可卻帶著十分的堅定,傅元青嘆了口氣,沒有再勸。
坐凳杌走中道,自承天門出了皇城,換車輦往浦府而去,恍惚中似乎有人登樓,傅元青回頭去看身後巍峨的皇城,城門上只有士兵,並沒有他以為會出現的人。
「老祖宗在看什麼?」陳景問他。
「我以為陛下會來送行。」傅元青道。
但是陛下沒來。
過了一會兒陳景問:「老祖宗覺得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為什麼這麼問……」
「我只是好奇。」陳景說,「我入宮就是酷似皇帝。起居坐行都要如皇帝一般,讓人察覺不出來真偽。早些年,足可以以假亂真。可……皇帝真的就是這樣嗎?是天下的君父、表率嗎?他答臣子時在想些什麼?吃飯時在想些什麼?睡覺時又在想些什麼呢?他好像是站在孤冷的山頂。都說皇帝要愛天下子民……有人愛惜皇帝嗎?皇帝的內心需要別人的愛嗎?」
陳景的話,一時讓傅元青微怔。
他仔細去想與少帝的這些年。
「陛下登基的時候,受百官朝拜還有些惶惶,他左顧右盼最後是看到了我才安定一些。」傅元青道,「後來請帝師講學,習字的時候,需要墊著腳蹬才能夠到案幾,無人敢抱帝王習字,少帝心性要強,也不會求人來抱,他就那樣在腳蹬上踩著一個字一個字寫。待我去看他,將他抱在懷中習字,才能瞧見他已經紅腫的手腕。」
「祭祀時也一絲不苟,從未有失儀的時候。然而年齡太小,從太廟回來的時候,都會睡過去。我若摟著他,少帝便不由自主的往我懷裡鑽……」傅元青說著,那些回憶便緩緩回來了,「後來陛下年齡大了,看多了史書,知道了什麼叫做亂臣賊子,也知道了什麼叫攜帝王以令諸侯。懂了帝王之術,懂了馭下之道。便逐漸疏遠了我……」
「老祖宗愛惜陛下嗎?」陳景問他。
車裡安靜了下來,傅元青攏袖而坐,並沒有言語。
京城不算小,可浦府也不算遠,剛到路口,馬車便已走不動了,傅元青從紗簾里看到了沿途無數自發著孝服的年輕人在路中等候。
周邊高牆邊層層疊疊的都是白菊,太多了以至於許多碎在地面被踩踏成泥。
「順天府衙派人過來了沒有?」傅元青問車下跟隨著的魏飛龍,「人手不夠調錦衣衛過來。這裡人員太密,恐生禍端。」
「前幾日開始,便已經是如此了。」魏飛龍道,「府尹從北鎮撫司抽了幾百兄弟,都在附近這幾條街上。只是聞訊趕來弔唁的學生實在太多了,驅趕不走,又不好對士林學子動粗。便只能是這副樣子。」
兩人對話間,車隊終於緩緩近了。
前幾日還空落落的浦府門前如今擁擠成一團。
「走不動了。」魏飛龍道,「全面全是人,還有浦家旁系趕來準備送喪的。」
傅元青準備掀帘子下車,被陳景一把抓住手:「老祖宗做什麼?」
「車行不過去,我們便走過去。」
「這會兒下車萬一群起攻之怎麼辦?太危險了。」陳景說。
「是啊,老祖宗,您再等等。」魏飛龍道,「我讓下面人再清清場。」
「不要傷了學生。」傅元青叮囑。
正說著街對面緊閉大門的大都督府轟隆隆開了正門,二十幾個手持長棍的家丁衝出來,橫著棍子一欄,硬從人群中分出一條路,從馬車到浦府門口便一路通暢。
擁擠的人群盪起一陣波浪,喧譁聲此起彼伏。
楊凌雪走到車下道:「掌印,下車吧。本都督護你過去。」
學生中本就躁動。
聽見「掌印」二字激起千層浪。整條街道本身有著的吵雜聲漸漸消停了下去,寂靜中所有人目所能及地都看向這輛刻有袞龍紋的馬車。
過了半晌,陳景先下了車,然後才從推開的車門裡,緩緩走出一個人。
楊凌雪要伸手接他,半路被陳景已經搶先,扶著他的手腕,引他下了車輦。
他身著直身素服,頭戴白幅巾,面容平和,身形纖長挺拔如青松,氣質內斂如溫玉,像是某位隱士大家。
可是很快就有人反應了過來。
學生們隱隱躁動了起來,如浪潮般開始往馬車的位置擁擠過去。
是奸宦傅元青!
有人在人群中低聲傳播。
但是沒有人敢真的開口辱罵。
傅元坐著象徵帝王的車輦而來,便是身負皇命,此時開口羞辱的就是君父。更何況,魏飛龍帶隊的百人錦衣衛已經手握腰間佩刀,眼露寒光,若有人敢妄動便要斬於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