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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2:10:43 作者: 橙六
    他流露出了懷念與嚮往,想起曾經和盛長明爬樹掏鳥,窩在上面拿彈弓彈不喜歡的小公子,然後被人家兄長拿著棍子滿街趕。

    那時他還不是丞相之子,可他卻遠比作為丞相之子更快樂。

    「你看,是春天。」

    「是啊。」陳清和順著望去,想到下個月就是春考。

    他突然說道:「我以前站在院子裡,從來沒覺得院牆是這樣高。」

    「現在才發覺,那紅磚綠瓦,真的好高好高,高到我眼前的天就只有這麼一小塊。我好像翻不出去,逃不掉,離不開,註定被困在一座孤城,將宿命輪轉。」

    就像一個金打的囚籠,外面的人看著艷羨不已,口口聲聲說真是福氣,而裡面的人身不由己,愛恨嗔痴,都有罪。

    他探出手來,好像想感知一下春天的溫度,卻只觸碰到了冷硬的窗欞,於是只得落寞的將手收回。

    許久都沒再見過他發於心底的笑了。

    陳清和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眸,壓抑住心頭的許許多多情緒,再睜眼時又揚起了唇角,仿佛一切如常。

    ——如果她不如常,只怕這日子是半點生的氣息也無。

    賀行雲語調平緩,不喜不悲,衣袍攏在身上寬大了許多圈,倒像是偷了別人的衣裳。

    「還記得那天我們去聽的《梁祝》嗎?他們最後化作了蝴蝶。我不知人是否真的還會有來生,但,若有,我希望我也能長出那麼一雙翅膀,隨便是什麼都好,只是最好離北邊遠些,這北方啊,太冷了,冬天太長,長到有的人等不到春夏。」

    他說著,轉而看向她,道:「我想出去走走,夫子,你帶我出去走走吧。」

    「好,我去給你灌個湯婆子。」

    陳清和應下,如今對他罕有說教,倒是無有不依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坐上馬車,冬慶難過的一聲:「駕!」

    馬兒緩緩行駛起來。

    他撩開車簾,街景便在眼前逐漸向後退去。熟悉的長街、鬥蛐蛐的斗場、木料鋪子、戲樓…

    好像下一刻就會跑出來那道熟悉的身影,對他喚上一聲:「行雲!」

    他定是又被哪家的女郎勾了魂,散財童子般恨不得把褲衩都送給人家,然後與他振振有詞說,這叫憐香惜玉。

    心上碎裂開的那道傷還未癒合,就再一次被撕開,那是後知後覺的席捲,更痛、更無助。

    陪伴在身邊十幾年,盛長明的存在早已成了習慣,就像用右手執筆執筷,換隻便會不知所措。

    他目光里轉瞬而過那間茶樓,一股腥咸再次從喉間翻湧,但這一次,他死死攥著手掌,生生咽了下去。

    「沒事吧,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陳清和抬手撫過他的後背,為他一下一下的順氣,只以為他是又想咳嗽。

    「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冷嗎?我把爐子生起來吧。」

    「沒事。」

    他握住她的手腕,傳來陣陣冰涼。

    她明明記得,他的手,以前都是溫熱的。

    馬車緩慢而平穩的到了城門。賀行雲說想縱覽一下這京中繁華,所以帶著她一同來登城樓。

    官兵們見是丞相子,沒有阻攔。

    是第一次,同行時不是他跟著她,是她隨在他的後面,一步一步攙著他。

    風將寫著『東』字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樹影婆娑,拂過他的袍袖。

    賀行雲站在城樓上向千萬家炊煙遙望,忽然張開了雙臂,與迎面的春風相擁,就好像自己長出了翅膀。

    他連著轉了幾個圈,感受著風拂過他露出的每一寸肌膚,感受著哪怕僅有片刻的自由。

    「哈哈哈哈哈!」

    少年大笑起來,笑得暢快,引來官兵紛紛側目。

    陳清和腳底生出了麻意,整個腿都邁不開,只頓在原地,感覺到從心最深處生出一抹悲涼。

    她想拉住他,像曾經那樣揉一揉他的腦袋,想同他說,有她在。

    可是,她沒有立場去做這些。

    血海深仇深刻於骨髓,註定她對他通通都只能是一場欺騙。

    有她在?

    那是個彌天大謊。

    甚至她抬不起手來,不知自己要以什麼心情去面對那張消瘦的臉,和那衣袍下凸起的脊骨。

    她明明早就知道。

    知道盛家即將遭難,知道丞相要陷害與嫁禍,知道盛長明會死。

    可復仇是她的宿命,在命里,她無可奈何,只能袖手旁觀,以等待一個萬全的時機,扳倒丞相。

    但是,丞相倒台後,勢必滿門抄斬,他又豈還有命活著?

    最後這最深的一刀,會是她親手所刺。

    她不能停下,她沒法停下。太多條人命,流了太多太多鮮血,那是她父母一生為之效忠的信仰,為了東裕。

    如果她因私心停下腳步,那置十三年的逃亡於何地?置十八年的隱姓埋名於何地?置晏寂清,置林家,又於何地?

    又哪怕她的腳步停下,也不可能保住賀行雲。

    鮮血中開出的花,註定生來罪孽。

    「夫子!」

    少年站在風裡,用盡了力氣喚她。

    有一瞬她以為他想要跳下去,不由得屏了呼吸,手指將掌心掐的泛白。

    好在他並沒有跳,只是問她:「我真的能與你一起回淮安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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