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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2:10:43 作者: 橙六
「可是,這天下有很大很大,三國之中,東裕便有八百城池,世間有千千萬萬種活法,工、商、農、學、兵;若,女子能走出後宅困苦,能一覽萬里山河,便心懷廣闊,再不拘泥於那些雞零狗碎。」
「兒,希望您…也能,瀟灑天地間。做自由自在的花兒,鳥兒…」
「…」
他嘴巴還在動,力氣卻全部耗盡,再發不出一絲聲來。
陳清和看著大變了模樣與性情的少年,恍惚想起最開始,他頑劣地威脅:「可若丞相府一聲令下,怕是京中無一書院敢收用夫子。」
他從一個小紈絝,到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一點一點,聽從她的教導,與她歷經生死,從只想做公輸子,變得去主動承擔起身上的責任,也想庇護百姓,推動太平盛世。
成長的代價是什麼?是人逐漸失去自己原本的樣子,是不斷地失去,不停受傷,從快樂到痛苦,又從痛苦到麻木,磨出一顆滿是瘡痍的心,方留下那根骨。
一個人啊,往往越缺什麼,就越守著什麼,而越想留,也就越留不住。
「小公子。」
在一片悲戚聲中,她的聲音溫和而平靜,像一條涓涓細流,滋潤過他乾裂的心田。
賀行雲尋光望去,便見她緩緩矮下身來,細細為他掖著被角。
她問:「你應諾過我的,還作數嗎?」
賀行雲腦袋病得有些鈍了,努力回想著,她主動道:「祠堂里,你答應我,春考要讓相爺刮目相看,你說想看淮安的新年,說等春考結束再陪我回去。」
「婆婆她做了年糕,說留著等我們回去。她也是很喜歡你的,你還記得嗎,她說,你一看就是個端正孩子。」
「她啊,這一生都埋在了那場天災里,夫君、子女,全都沒了,所以格外喜歡孩子。」
她絮絮叨叨著,沒有一絲哀慟的模樣,好像他還好好的,兩個人就對坐在書案前。
賀行雲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那個時候,面上有了一絲回光。
「我帶你去,我帶你回淮安。」
「好。」
他嘴角撐起一絲微弱的笑意,眸子裡閃爍著期許。
於是一碗藥終於餵了下去,日頭西沉,他昏昏沉沉睡下。
日復一日,雖人還是纏綿病榻,卻好在藥起了作用,不再大口大口嘔血。
陳清和有時候會短暫的忘記他們還隔著血海深仇,那張臉她竟恨不起來,只想見他還如舊跟在她後面,犯犯單純的傻氣也沒關係。
從前她要他認清世道,認清現實,要他承擔責任,要他將喜愛放於其次,現下倒是覺得,他那沒心沒肺,至純至善到讓人有些惱火的模樣,更叫她心安。
因為那樣的他,是活著的。
如今算什麼呢?吊著一口氣,為她,為相夫人心中那一點不願意罷了。
終究,他學會了明白了她所教所導,終究,他歷這一遭,便再也回不去從前。
形勢比人強,人再不願走,也要走。
被推著,被迫著,被毫無選擇、沒有餘地、不得不向前。
所有人都裹挾在宿命里。
第45章 不忍
二月草長鶯飛,冰雪已全化作了檐下水。
少年一襲薄薄的單衣,再也沒穿過他愛的白色。
每每看到那白色的錦衣華袍,他總是會不停想起盛家被誅九族的那一天,鮮血是怎麼一點一點在衣角沁染開來。
混著的,是他十多年兄弟的血,是無辜稚子、孱弱老人、風華正茂的少年少女們的血。
他再不敢穿了。
像他這般人,又怎配得起一片潔白。
「怎麼不披上披風?」
陳清和走了進來,熟稔的在椅子上抱起披風為他搭在肩頭。
她低著眉眼為他仔細系好了一個結,身上再沒有鵝梨的味道,只是淡淡皂莢香,好像這才是原本的她。
賀行雲眼睫顫了顫,凝望著那張白皙的臉,想起婆婆說『我們囡囡真是越長越漂亮,記得小時候總在外面跑,曬得小臉黢黑,跟她父親很像的,就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大;如今倒越發白嫩,一看就是我們水鄉的小姑娘了。』
他心中似乎明白了點什麼,可他沒有戳破。
只是,他還是想接近她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她留給他的真實實在太少,少到他找不出什麼證據,證明他與她真的如此歲月靜好過。
仿佛一切都暗帶著一股膻腐的腥風。
「夫子,可有小字嗎?」他問。
陳清和指尖一頓,抬眼間,見少年眼睛不復奕奕,泛紅的眼尾那樣易碎,整個人都好像隨時會隨風消散。
她唇瓣翕動,到嘴邊的『沒有』到底是咽了回去。
「姲姲。」
時隔十九年,她再一次說出這個名字。
「母親說,是生活安定的意思。」
陳清和緩緩收緊雙手,她明白當這兩個字再次示於人前,便意味著多一層風險;可到底是怎麼了呢,她竟因為眼前的少年,一點一點再狠不下心來。
「是個好名字。姲姲。」他呢喃著低喚。
終於,他得到的,也有那麼一點真實了吧…
「窗口風大,別站這兒了。」她扶著他,想叫他回床邊坐下。
賀行雲緩慢搖了搖頭,望向庭院中抽出的嫩芽,滿目草綠色,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