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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2:10:43 作者: 橙六
賀韞聞言霎時暴怒,一腳狠厲地踹上了郎中的脊背。
「你說什麼?!」
他原以為,賀行雲不過會是大悲一場,可逝者已矣,又還能怎樣?卻想不到盛長明的死會連帶著賀行雲一同壓垮。
倘若一早知道…
賀韞掌心緩緩收緊,牙齒止不住顫慄,一度遊走在失態的邊緣。
倘若一早知道,他也不得不這麼做。
盛家是必死的棋子,而此局,甚至不是他能左右。
「父親…」
賀行雲氣若遊絲,強撐著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卻是為了阻攔賀韞毆打無辜的郎中。
「別打…別打他,讓,讓他走吧。」
他將胳膊從錦被中抽出來,想揮一揮,卻只能落個拍打的動作,對那郎中喑啞著嗓子趕道:「走!」
郎中明白了賀行雲的意思,連自己的藥箱也不顧了,拔腿就連滾帶爬的逃命去。
賀行雲這才舒緩了一口氣。
徹骨的冷像要將身上的血液全部帶走,他喉頭微動,半晌,緩緩地一頓一頓道:「我知道,父親並不愛我,就像,娶母親只是為了她母家的權勢。」
「我這一生里,所求的,少有得到。我想求您愛我,求您愛母親,求一家和美,這些,終究是痴念。所以您不明白,對我而言,所能擁有的,有多珍貴。」
他艱難的說著,這是自盛家誅九族後,他第一次與賀韞說話。
「長明。」毫無血色的唇瓣不停顫抖,再一次喚出這個名字,似一切就在昨日,又恍若隔世。「於我而言,不僅僅是朋友,他,更是手足。」
「在那些您看不見我的日子裡,在那些母親怯懦不敢反抗,無人膽敢照拂我的日子裡,還有,那些,沒有人支持,只會責罵我玩物喪志,責罵我沒有出息的日子裡,是長明,長明陪在我的身邊,他照顧我,探望我,支持我…」
賀行雲一口氣說了許多,不得不停頓下來努力汲取空氣,可越說,他的心他的胃就越抽痛,似有一把刀,在裡面旋轉。
相夫人泣不成聲。
這些話她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的心事。
賀行雲一點一點側過頭,目光望著屋內的一角——那是盛長明來探望他時所坐的位置,他還記得,那天他扛了一頭巨鹿。
想起盛長明那副得意樣子,他就總覺得他還在;大概一會兒就會來找自己去聽戲。
懷念之中語氣變得輕快,似乎減緩了一絲身上的病痛:「長明看得到我做出來的東西,願意同我一起去翻看工巧之書,說,日後要與我一起,幫我把這些工巧,推向給更多更多人,讓更多更多人,都能看到我的成就。」說著,他笑了一下。
可這一笑伴隨而來卻是更加錐心的剜肉剔骨之痛,他又開始咳嗽,額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將枕巾打濕,鼻翼一張一翕儘是痛苦。
陳清和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手裡的帕子已更換了無數次,卻沒有勸他不要再說。
如若說出來會好受,又或者真的命數將至,那麼這些話就應該說出來。
但,她更希望他不要出事。
賀行雲掙扎許久,臉色終於恢復了一些,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父親,問道:「我為何喜歡工巧,父親可知道?」
賀韞張了張口。他知道以他說出來的話,非得叫他今日便咽了氣不可,於是什麼都沒說。
賀行雲便自問自答說:「是因為在那些細碎又漫長的日子裡,我以此相寄,可以打發時光,可以讓自己忘記苦痛,以忽略掉父親的種種。」
「只可惜。」他嗤笑一聲,平靜的語氣一字一句聲聲泣血:「十七年來,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
「我本不該今時今日才明白,偏偏不死心,非要等到這麼一天。」他繼而說著:「您,能為權勢,凌駕、踩於所有感情之上,兒佩服。」
隨之,手指緊緊攥著床單,眼底是紅紅一片,運起了全身力氣對賀韞發了瘋的嘶吼:「但那是我為數不多的所擁有的珍寶!您不肯施捨我半分,卻連這,我為數不多的所在乎的、在乎我的,也要毀掉!為什麼!你讓我這一生,所在乎的,所喜愛的,所有的所有我都不能去觸碰,因為對他們而言,唯有我死,才能償還其萬一!為什麼!」
他怒喝著。半撐起了身子似乎想撲向賀韞,忽地是一口血,隨後重重跌在床上,唯胸口起起伏伏。
賀韞平日裡對他張口即能罵,伸手便能打,如今卻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言。
相夫人哭的幾近於斷氣,她倒在他床邊,握著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說:「兒啊,兒啊,是母親對不起你!是母親懦弱無能!我就該一早帶著你離開…我該帶你離開……」
她再也不畏懼賀韞,轉而對他吼道:「若,我兒有三長兩短,我必隨之而去,可你也別想活著!我要你為我兒償命!我一定要你為我兒償命!」
「母親…」賀行雲望向第一次為了他敢於對抗父親的女人,他曾盼望過千次萬次,他也想被母親不顧一切的保護,但他更想她過得好,過得安穩、如意。
「你得…好好活著。」
他已嘶啞,顫顫巍巍撩開她被淚水糊在臉上的髮絲。
「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這四四方方的宅院,會吃人,它磨滅女子的意志,於無盡眼前的雞零狗碎中人便如同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