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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2:10:43 作者: 橙六
久久地他沒有說話;再開口時已然恢復了往日的模樣:「丞相,有一把隨身攜帶的鑰匙,形狀特別。」
陳清和頷首應下:「我明白了。」
說罷她規矩冷靜地走下馬車,朝著相府方向一步又一步,他支起車簾遙遙望著,而她沒有片刻轉身。
陳清和邊走邊聽著遠處觥籌交錯,絲竹陣陣不歇,身後就是萬家燈火;可那些燈火中卻沒有她的家,唯有手裡提的那一盞燈火才屬於她。
檀木做梁,金玉嵌壁。行過腳下白玉磚,宮門巍峨而壓抑。
小廝小心翼翼捧著食盒緊跟在側,而賀韞面色沉沉。
「母親,天子賜菜,為何給相府的竟是苦麻?」
那是流民難民逃命時饑寒交迫不得已而採食;微苦,但總不至於喪命。
雖陛下說,是表彰此次災疫相府主動施粥的善舉,又為荒政提出了良策;可他總覺得陛下話中有話,而這菜也更像是種警告。
賀行雲小聲詢問。
相夫人拍撫著他手背,將頭輕搖,示意他噤聲。
一路上死寂一般沉默。
賀韞暗自咬牙運下一口氣,不斷想起在紫宸殿皇帝的話。
——「盛家的事,朕不日便會下旨。」
——「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賀卿如今是春風得意,可也要牢記,奴隸生下的子女世代為奴,更何況是,敵國俘虜。本應聽由政令處決,卻偷偷豢養,此欺君之罪,理當株連。是誰,保了你賀家上下,又助你扶搖直上。」
——「朕不喜歡『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賀卿應最是清楚,可不要行差踏錯。」
這些年,他雖似權柄滔天,實則處處受制於人,說到底都是因為那見不得光的出身。所獲得的一切隨時都可能如海市蜃樓般破滅,而唯有政權更迭,他才能擺脫桎梏;唯有皇帝年幼,他才能把持政權,才能讓如今所有的一切,成為真真正正的、握在手裡,再無後顧之憂。
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忍耐,扮演一條任人驅使的好狗。
金漆雕龍的寶座上,鳴鐘擊磬的歡歌散去,男子悶哼一聲,在太監的服侍下朝殿外走去。
風起雲湧,變幻莫測。
「這賀韞,主意太大,就是頭養不熟的狼。以為那點算盤朕會被蒙蔽。可鎮兒是朕的兒子,朕若不願意,那他即便做錯也是做對。只是,這不爭氣的蠢才,幾句話便能輕信於人,還是不長教訓不行啊…」
太監會意,尖細著嗓子道:「殿下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在奴才的家鄉若有養不熟的畜牲,從來都是亂棍打死的,也算,以儆效尤。」
皇帝一笑。
「唉,本以為是好一條有用的狗,可惜了。」
「…」
歸府後賀韞直奔書房,相夫人不敢多言,叮囑兒子不要去叨擾,便叫他自己去玩便是。
賀行雲來到陳清和院子裡,望見一院明亮的燈盞,心中種種就全都拋之了腦後。
「夫子,我回來了!」
他興沖衝上前。
丫鬟在長廊下鋪滿了芝麻秸,見狀打趣說:「小公子可算回來了!夫子聽說京中風俗,特意吩咐了我們,就等著您一同『踩歲』呢。」
陳清和已然擦卸掉了臉上的妝,換上了件隨意的襖子,好似剛剛正在爐前打盹,而聽到外面腳步,忙得將門打開相迎。
笑道:「芝麻開花節節高。賀小公子一年更勝一年,春考定能榜上有名。」
「聽說夫子的學生都很刻苦,我自也不能辱沒了夫子名聲。」賀行雲說著,目光灼灼就沒有離開她臉半刻。
陳清和故作不知,打著燈籠走至廊下,腳下傳出咯吱咯吱的脆響;月色如水,白雪簌簌,這般夜晚就好像歲月風平。
他似乎將話想了許久,千迴百轉才終於有勇氣提起。
試探著,問:「夫子是心有鴻鵠之志的,若,留在京中…不是更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嗎?」
他小心翼翼怕暴露了心思,可掩藏的又實在拙劣,叫人一眼便能看透。
「夫子之責,是教書育人;天南地北,無論何處、無論男女,都應當有機會能讀到書,受到教育。淮安固然不是政權的中心,但我相信,思想的種子無論從哪兒開花,都終將推動一場盛夏。」女子緩緩答,眉眼彎起一抹淺淡的笑。
「不是非要挑什麼地方的。」她說。
見賀行雲沉默,似被傾盆大雨澆透了的失意與難過,轉而問他:「如今賀小公子還想要做公輸子嗎?」
「想。」他先是點了點頭。
卻又隨即挺直了胸膛,認真道:「工巧是我所熱愛的事,我自幼時便常常擺弄,一心想創造公輸子那般的奇思。可是如今,我亦明白了夫子最初所說的話;『故所謂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在相府的庇護下我獨享著一方盛世,所以只用在乎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樂意幹什麼不樂意幹什麼;但無論我多麼不滿父親,都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因為有他的羽翼才能做這十幾年的紈絝子。可父親會老去,我終將要繼續撐起賀家;而為官者,為民也。」
「所以我會好好的讀書,聽夫子的教導,竭盡所能的考取功名,以成為一個清正廉明的好官。忠國、愛民,以成為推動太平盛世力量之一。即便生命短暫不過彈指一瞬,我無法親眼得見千百年,亦相信,有人死便有人生,周而復始而萬象更新,我與夫子共同盼望的終有一日都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