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頁
2023-10-02 12:10:43 作者: 橙六
已經五日了。
陳清和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掌在他發頂揉了又揉。
他再問不出口那天真的傻話。為何五日了火還不滅?自然是有人成心縱火,要活生生焚燒殆盡這一城之民。
只要這一城之民死了,疫病就會從根本上阻斷,既不用愁義倉里的糧,也不用想盡辦法從官員手裡摳銀子出來賑災,是除了百姓以外,居高位者們的雙全之法。
無論是誰出的這個主意,為大義也好,私心也罷,總歸,目的是成了。
賀行雲看著那爐碳火,近乎於自言自語般,神思飄渺,斷斷續續:「於,這些官吏眼中,百姓,也不過就是這爐子裡的碳,沒了還能再添。是,冷時需要,熱了踢開,少了就補,多了就可以恣意揮霍的物件。」
「我麼。」他扯了扯唇角。
那個為了氣自己父親,只愛工巧、聽戲、鬥蛐蛐的紈絝少年,不知不覺就被磨礪了稜角,路途顛簸將他的身子搖晃,像秋季飄灑下的枯葉,薄薄一張,脆弱的一捻便會成為粉末。
道:「我生來便是丞相子,自有下人侍奉,將一切捧於我的面前;故而,十七年裡,我雖不愛讀書,不愛權欲,卻也受盡薰陶,聽戲曲讀話本子時,會理所當然想,『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對的,有舍才有得,居高位者必要殺伐決斷,方成就大業。卻曾口口聲聲平等,實則不過是,富人指縫裡漏的米,何不食肉糜罷了。」
「如今,我走出京城,才切實的明白,下位者比上位者更易碎。」說著,一聲自嘲地嗤笑,雙手緊緊握著,一雙緊皺的眉宇碎了少年的美夢。
「作為,那功成的萬骨,置於火上的木炭!」他突然嘶吼,紅了眼眶,心如芒刺而聲聲泣血:「猶如煉獄般的哀嚎,最後,化灰一捧,聽那高台上歌頌豐功偉業,卻無人償其條條性命,何其悽苦!」
隨「哐當!」一聲,將手中茶盞狠狠丟擲,碎濺在腳邊,撲濕了金絲線繡的錦靴。
在他顫慄聲中,陳清和彎下身,將碎瓷盞一片一片撿起,妥善地以帕子包好,免於人被割傷。
那張與賀韞一模一樣的臉曾令她深深厭惡並憎恨,甚至會兩相重疊;可今時今日,她卻徹底將二人分別開來。
賀行雲就是賀行雲,他不是賀韞。
縱然曾作紈絝、耍性子,天真、莽撞、不知疾苦,但骨子裡卻是至純至善的血性男兒。
他身上沒有賀韞的陰險詭譎,實在是那淤泥之中一身潔淨的蓮花。
偏,世事殘酷,她不能言。
於是在這破碎地夜晚,她第一次,只作為夫子,而不是隔著血海的仇人,對自己的學生淳淳教導:「人啊,處於高處仍不放縱自己,是很難的事,所以尤為難得;可更難得的,卻是守得住最低處。」
「最低處?」賀行雲迷茫地抬起頭。
陳清和聲音柔婉,卻字字重若千金:「窮途潦倒,仍有所為有所不為。」
「君子,歷經世間百態之滄桑,走過低洼泥濘之途,才堪覽那高處繁華旖旎。」
那在風裡搖曳的火光,明明又滅滅。
「我希望,你能一直堅守此心。」她如此說。
彼時少年初入世,在風雨飄搖中堅定了一顆心。
他認真凝望著眼前人,立誓:「學生謹記,君子之道,永不敢忘。」
回到京中的時間剛剛好,只待安置好新的墓穴,沒幾日就是新年。
周大師操持著,在新墓穴中鋪金,布撒五彩糧,焚香布符,最後在旺山旺向並立安放好銅錢玉佩。
又是一嗓:「吉時已到!」
鞭炮鳴響下進金下葬,將血水土小心翼翼鋪於新金櫃下。
只見他拿著羅盤,口中念叨著什麼,以那引魂幡召請亡魂入墓,又焚了安墳符。
陳清和滿懷心事地在墳前叩首,一跪一起,恍惚了時光。假身份的面具戴久了,倒好像真的成為了一體,於脈搏之中融入了一半另一個生命。
許是跪得太久,起身時一個不穩,賀行雲忙上前及時攙住了她。
「夫子。」他聲中關切,掌心溫熱,隔著衣衫擋去了風霜。
陳清和將頭輕搖:「我沒事。」
不知為何,明明還是那個眉眼,卻看起來逐漸可堪一靠。
一把油紙傘,將大半傘緣傾斜至她的方向,在雪地里印落兩雙。
晚霞悄然沉沒天際,轉而「砰!」地綻放出朵朵煙花,迢迢星河,流光溢彩。戲樓里咿咿呀呀,鑼鼓喧天,街道上車馬粼粼,人流如織。
被風吹散地不知是漫天孔明燈,還是一城濃煙。
只是京中繁榮,眼前泱泱盛世,市列珠璣,戶盈羅綺,自聽不到千里之外的哀嚎。
歸府後,賀行雲直奔父親書房而去。
雖一把山火焚屍千里,但仍有幸而出逃的災民,如今陸陸續續地流入京中,已是形銷骨立,痴若木偶;那衣衫破爛不足蔽體,也毫無為人之尊嚴,不過苟延殘喘。
開設粥棚雖只能緩一時之飢,卻也是份希望。
活著,即便是多那麼一刻,也可能走向不同的命運。
賀韞指尖落在書案上,竟是難得的對他笑了,當即欣然准允。
道:「吾兒長大了,君子理應常懷悲天憫人之心。」
頓了頓,又意味深長說:「聽聞你親見豐城山火,一路鬱郁不已。為父從前覺你少不更事,故而從未與你談論過朝中政事,如今見你大有長進,甚是欣慰,不妨說與你聽;這大皇子殿下奉命前去豐城,實施以封城,本意是減少疫情外溢,卻遭蹊蹺山火,恐是有人蓄意詬害殿下於不仁不義,為父已奏請陛下徹查,想來不日便會有結果,你且可安心了。勞煩陳夫子指點,支會過你母親,去置辦施粥吧。唉,天災人禍,終究可憐的是百姓;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還是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