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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56:38 作者: 平仄客
「是誰在哭?」長泰帝這樣問道,這是他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他仿佛聽到有誰在嗚嗚咽咽,那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卻又聽得到。
「……」聽到這問話,太子怔怔,卻不知道說些什麼。紫宸殿這裡,沒有人會哭,沒有人敢哭。或許是偏遠深宮中,某些不甘不息的低位妃嬪,忍不住了吧,又或許,是老樹風動的聲響,根本就沒人在哭。
容貴妃卻是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唇,雙肩輕微抖動,在強壓住悲傷。眼前這個消瘦枯黃的男人,給了她無上的顯耀和寵愛,還給了她的皇兒整個皇朝。雖然他們不是夫妻,這一刻,容貴妃卻有未亡人的感念。
向來都是肅穆端敬的皇后,此刻神色哀傷,卻也就哀傷而已。她離長泰帝最近,卻沒有像容貴妃一樣手帕捂嘴哀哀不已。
慕妃雖然是素服單釵,卻依然是美艷不可方物。她也像皇后一樣,靜默不語,只略略低著眉頭,不去看龍床上那個即將油盡燈枯的帝王。
這些皇子主子的身後,則跪著太常、禮部的留守宮中的官員,還有孫伯揚等太醫,並眾多的內侍和宮女。
這些人,只是低著頭,眼中或垂淚,或是悲傷。他們都知道,皇上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多半是迴光返照了。
「四十三年……朕在這個位置上也太久了。雖則躬自艱難,卻不敢或懈。有過文鎮親征,也有過流血春闈,最後還有盛王之亂……」見到眾人這副樣子,長泰帝也自知是怎麼回事了,他覺得自己腦中反而清明起來,這樣絮絮叨叨地說道,仿佛在回顧自己的一生。
「朕之所為,是非功過,定有刀筆評說。太子,你要記得……坐穩此位,坐好此位,方不負大永……」長泰帝轉而又對太子這樣說道,為君為父,這是他最後的提點。
漸漸地,長泰帝覺得自己眼前模糊了,那些過往的歲月,仿佛圖畫一樣,在他眼前一一掠過。年少登基的游移不穩,盛年穩位的君臨天下,到如今,即將大行歸去,這一切,都那麼清晰。
「朕……願來世復生帝王家……」迷迷糊糊地說出這麼一句話,長泰帝的眼睛漸漸合上。
紫宸殿內,那些壓抑的嗚咽終於四散開來,從紫宸殿蔓延開去,先是細細碎碎的哭音,然後是悲愴不已的嚎啕……
在位四十三的長泰帝駕崩了,享年六十有七。
第三百五十二章新君難測
紫宸殿哭聲傳出沒多久,沈華善、左良哲、卞之和、衛復禮等大臣,就已經急趕到紫宸殿了,他們伏跪在紫宸殿上,哀哭著山陵崩。
眾官在悲傷的時候,京兆朝堂還是按照原有的秩序在運行,圍繞著長泰大行這個事情,各省各部各監的官員都動了起來。
在皇上駕崩之日,大行皇帝喪禮儀注就審定了,葬喪禮儀就由禮部官員,根據這儀注施行。小殮之後,朝堂就準備發喪了。
於是這一日,京兆的寺觀各擊鐘三萬杵,這鐘聲,響遍了京兆京郊。隨即,京兆百姓跪地痛哭叩首。這鐘聲喪聞,也從京兆發出去,傳及大永各道各州各縣,使天下咸悲。
這幾年來,皇家先後有太后崩、太子和長公主薨之事,這一套喪葬禮儀程序,禮部已經做得很熟了。如今,只是將規格按照最高的標準來做,是魏晉度和郭啟用等禮部官員,將此事打點得妥妥噹噹。
金吾衛大將軍魏延慶在斬殺了幾個鬧事的兵將之後,金吾左右衛就安靜下來了。早前說過,京兆之中,沒有別的皇子和太子相爭,奉遺詔靈前啟詔一事,就少了很多驚險和變數。
不然,如今沈華善和左良哲兩人,頭都要大。縱如此,作為監國大臣,哦,現在應該叫顧命大臣了,他們也不敢馬虎。
大殮之後,中書省就聯同門下、尚書、太常、宗正等部寺,奉請太子擇日登基了。
中書令韋景曜手捧長泰帝遺詔,在長泰帝梓宮面前,啟詔宣告:「太子深肖朕躬,監國期間,軍政穩行,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繼皇帝位,擇日登基……」
文武百官身著素服,跪在長泰帝梓官面前,默悼他們的舊主,恭迎他們的新君。沈華善和百官一樣,肅穆哀傷地跪在長泰帝面前,膝蓋跪地,二月初的京兆,地底尤寒,他覺得有些受不了。
隨即,沈華善抬起頭,看著身穿孝服的少年天子,看著他步履穩健地從韋景曜手中接過遺詔,有些感慨。從默默無聞的十二皇子,到東宮太子,到如今即將登位的少年天子,眼前這個年輕人,只用了五年不到的時間。
這五年,既是這個少年天子步步向前的五年,也是沈家步步得勢的五年。長泰帝三十八年,沈華善定下傾全力輔助十二皇子奪嫡之族策,到如今,還不到五年的時間。
過去這五年,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原因,還是中間有什麼樣的齟齬,沈家和眼前這個年輕人,牢牢綁在了一起,相輔相成。如今,這個年輕人終於走到了天下至尊的位置,只待長泰帝上完尊諡、梓官發引,這個年輕人就可以高坐宣政殿上了。
這一刻,沈華善百感交集。有欣慰,有欣喜,更有的,是未知和茫然。太子坐上了那個位置,就是到達了頂峰。到了頂峰之後,會怎麼樣?沈華善不知道。
過去五年,沈家和太子牢牢綁在一起,如今,大事已定。沈家和太子的關係,會隨著太子登基,而發生改變嗎?
太子登基,按照長泰帝所想。沈家這塊磨刀石的最重要功用,已經完成了。做完了該做的事情,自然應該功成身退了。
那麼,太子是不是也這麼想?太子之心,是如何想的?此刻,皇上梓官未發,太子即位詔書尚未頒布,沈華善還是習慣稱之為太子。
功成身退,沈家該怎麼退?能怎麼退?天下定忠臣終,這樣的警句,他從史書里看得太多了,多到令沈華善不知如何自處,是以無知和茫然。
他跪著地上,仿佛覺得地上的嚴寒,透過膝蓋,漸漸爬到心胸之上。
不管沈華善心裡有什麼想法,長泰帝大行、太子靈前即位,每一個程序、每一個步驟,仍在嚴謹又快速地一步步推進。
按照儀注,太子在接過長泰帝遺詔之後,就可以著手處理給長泰帝上尊諡之事了。正是這上尊諡號一事,讓沈華善意識到,太子,已經和五年前不一樣了。
為皇家、重臣上諡號,向來不是小事,尤其是為大行皇帝上尊諡,更是國之大事。帝王尊諡,是追敘其為政為君的過往,也是評判其為政為君的功績,所以是至大之事。
尊諡與德行相配,這是上諡號的基本準則。歷朝歷代以來,諡號上過千百,其中或有溢美,或有損惡,但總體來說,還是相合的多。
到了長泰這一朝,很多事情似乎就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先前慈懿太后崩之時,門下給事中呂務厚就曾因諡號一事,封駁過長泰帝的諡號詔書,理由就是其號與其行不相配。
後來的結果,這些朝堂官員都是清楚的,呂務厚被廷杖至死,雖然主要不是因為諡號詔書,但必定有這個因素。呂務厚血淋淋的教訓如在眼前,這一次,魏晉度是感覺如臨深淵,生怕事情做不好。
在接到中書省的上尊議文之後,他就召集了禮部諸官,幾乎是沒日沒夜地翻看《諡號》《諡法解》這樣的典籍,就是為了給長泰帝定一個恰當又合太子心意的諡號。
在禮部諸官擬出諡號之後,魏晉度想了想,竟然偷偷帶著這些諡號前來沈家了,就是為了請沈華善定個主意。他對太子的性情心意都摸不准,也不知道這諡號呈上去的時候,會不會出問題。
在此先帝大行、新君即位的時候,魏晉度可不想無端端就做了炮灰,他身後還有家族子弟的。
見到魏晉度這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沈華善覺得好笑,隨即也慎重起來。
魏晉度的考慮不是沒有道理的。有過慈懿太后的惡劣先例在前,沈華善也不知道太子心裡,會怎麼想;這上尊諡,還是太子著手的第一件事,怎麼慎重都不為過。
沈華善拿過魏晉度擬定的諡號一看,上面「貞」「孝」「平」這三字,都是符合長泰帝生平,甚至是讚譽有甚的美諡。
「這幾個字,倒是用得。只是恐難合太子心意。」見到這幾個字,沈華善這樣說道。這幾個字,想必太子不會滿意。
「那沈大人有何高見?」魏晉度摸了摸額頭,二月的天,他卻感覺有冷汗,都是被這諡號給逼的!
「不若加個『桓』字,闢土服遠曰桓,克敬動民曰桓,皇上曾親徵文鎮,現在西燕、突厥諸部不敢有侵,這個字,當用得。」
「此字大善!當用得,當用得!」聽了沈華善這麼說,魏晉度的冷汗似乎少了些,他對這個字也甚為滿意。永桓帝,這個諡號,聽起來也很好。想到這裡,魏晉度對沈華善做了個揖,感謝他的提點。
卻沒有想到,當這幾個諡號呈上去的時候,還是出了問題:正如長泰帝當年一樣,太子對這幾個字都極不滿意!
「魏大人,你且說一說,這幾個字何意?」太子看了一眼魏晉度呈上來的諡號,然後這樣說道,臉上看不出意思。
太子的表情莫測,魏晉度一時也猜不准,這幾個諡號是否符合他心意,便斟酌著將擬諡的理由說了出來,其中還重點說了考慮到大行皇帝曾親徵文鎮,故擬「桓」字云云。
「是了,還曾有親徵文鎮一事,本太子差點忘了。魏大人,本太子聽聞禮部諸官熟讀《諡法解》,如今看來,功夫還是不到家……」太子說道,臉上還是看不出什麼。
但是這一次,魏晉度卻是知道了,太子對這幾個諡號都不滿意,這是在敲打暗責禮部的官員了!
「臣惶恐……臣惶恐。請太子示下……」魏晉度只得這樣說道,額頭又覺得有冷汗了。太子對這幾個諡號都不滿意,一時之間,魏晉度也猜不透太子不滿意在哪裡,最好的辦法,乃是請太子表明意思了。
「既然父皇曾親徵文鎮,那麼就定『烈』吧。」太子也見到了魏晉度額頭的冷汗,他勾了勾嘴角,這樣說道。
「……臣謹遵太子心意。」魏晉度略頓了頓,然後這樣回答道,心裡卻有絲苦笑。果然,大行皇帝和太子,性格最為相似,連對這諡號處理一事上,看法也是一致。看來,禮部的溢美,還是不夠啊。
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業曰烈,大行皇帝雖然在位四十三年,但是德行,還真的達不到這兩點,是以魏晉度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用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