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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2:29:04 作者: 席雲訣
之後他所走的路所做的一切和阿爹從前沒什麼兩樣,他幫阿爹處理村裡的大小事務,幫求上門來的人應對問題,幫爭吵的人解決糾紛。對此他不再感到厭煩,因他講述的經歷和見聞,村人對他本身就多一分恭敬,等他妥善地處理好他們的疑難,那份恭敬只會進一步加深。他享受他們看待他的那種表情和目光。
很快他娶了一戶苗家的女兒,好做表率鼓動村里人苗漢通婚。但婆娘肚子不爭氣,頭兩胎都是女兒,他咬咬牙一狠心全抱養了出去。紀家不缺錢,但個人精力有限,他立誓要把所有心血澆灌在兒子一根獨苗上,好生培養他。
盼到孩子生下來,他為他起名「長生」——並不罕見的名字和寄望。
他打從一開始就算好了,沒讓紀長生讀太多書,以免從書里漲了見聞,早早野了一顆心,也和他從前一樣吵著嚷著要出去,要拋舍爹娘。他教他學儒家,學經義。如今他感到儒家也有儒家的好處,至少他們講求孝道。受耳濡目染,兒子從小就很孝順,按著規矩每日夙興夜寐從不落下,又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最是敬老,村里人提起來都對他讚不絕口。
在所有看待他的目光里,長生的目光是最不同的,同樣有崇拜、有信賴,卻還有純粹的孺慕、敬愛,充滿溫度,而沒有村人們有意無意隔開的距離。那目光每每從身後、從矮處落在他身上,他的肩脊都會不自覺挺直幾分。
衝著這份目光,他也不敢讓長生輕易離開這個村子。
倘若他走出去,去到北邊,去到過去他曾踏足的城市,遇到認識他的人,他就會知道……
——不行,那絕對不行!
現如今他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錯處,一切源於一個「善意」的謊言,這些年來他為這個村子做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不都源於這個謊言,不都是善意的嗎?可一旦被戳破,過往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只會土崩瓦解,留下的只有供人輕視的謊言。
是以他又教長生苗語、教他認族譜、教他看本地的縣誌鄉志,要他對這個地方有歸屬感,要他知道將來他會從父親手裡接過這個村長,承擔所有人的信賴和期待,要他心甘情願把自己綁在這片土地上……
不知道是受這些言行的薰陶,還是紀長生本身就和他不一樣,他是真的喜愛這個村子。
有些事紀若愚沒教給他、不樂意讓他做,他也偏愛去做。農忙時,他分明不用下地,還是常往山上給村人搭手幫忙,哪怕到頭來累得滿頭大汗,曬得皮膚通紅,兩條褲腿都浸透泥水;他不怎麼會讀書,但會做很多實務,會用算盤,會修農具,會打穀子,會榨油菜花的油,甚至會下廚……
紀若愚吃著他送來的熱乎乎的玉米粑粑時,感到這打小就吃厭了的玩意兒來得比記憶中香甜許多。
彼時他看著眼前唯一的兒子,意識到這也沒什麼不好,紀長生有一顆赤子之心,能真正融入這片土地。將來會成為一個不需要被人仰視,或許不那麼受人崇敬,但一定受人喜愛的村長,一個更像村長的村長。到那時,他會成功取代上一任村長,覆蓋掉他的影子,過去他帶回來的那些見聞和故事終會為人淡忘,自然不會再有人去追究真假……
那也沒什麼不好。畢竟紀長生也姓紀。這片土地上最高的永遠是紀家人。
他期許著紀長生早日長大成人,企盼著那一天到來,等待著他走到台前時、自己能退到昏暗處泄出多年來提著的那一口氣。
他以為不過是時光難捱,但設想中一切合該順遂,如水到渠成。
直到那次發生了那樣的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
*道不行:大道不能推行於天下。出自《論語》。
第37章
夏天一場洪汛後, 紀長生去螺河幫著修繕被衝垮的橋樑,橋修到一半,意外捲入一道突如其來的暗流, 一路被衝出十里遠, 人在下游找到的時候,奄奄一息掛在一根樹杈上,河水一股股奔流不息, 但他周遭的水裡仍摻著血水,竟似流不盡一般。
事後人人都勸慰紀家父子:長生福大命大, 至少撿回來了一條命。
但紀長生兩條腿給一塊巨石砸壞了,脊柱也受了傷,從此再不能站立,只能無力地癱軟在床上,整個人算是廢了。
他才十六歲。
得知噩耗,紀若愚腦海里閃過一線冷光,那光映亮的幾個字竟是:這還不如死了。
此後這念像一條蟄伏在冬天的蛇,大多時候呆在最深最陰暗處沉眠, 不時卻會吐露一道鮮紅灼眼的紅信, 仿佛引誘。
譬如在村人們一個接一個前來探視, 在長生床前哭喪似的放聲嚎哭,或吐露一些自以為有益的寬解、體貼的安慰時, 嘶——他聽到那道紅信自蛇口中吐出來的聲音。
譬如在這間屋子裡來來去去的人多了, 他冷眼旁觀, 能準確分辨每個人臉上的神色和眼底潛藏的情緒。盯著長生被褥下明顯塌陷下去的下半身, 有人是獵奇得到稱心的饜足, 有人是不平得到緩釋的快意, 有人是由往日積蓄的嫉恨激發的竊喜……
他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村子窮了太多年, 這些人窮了太多年,而紀家和他們截然相反,是此地唯一有錢的人、最有錢的人。他們過去一定有這樣的困惑:為什麼自家這麼窮,一代一代窮下來,所積蓄的不過勉強維繫一家老小過活。而為什麼偏偏紀家有錢,富了一代又一代,天生壓在他們頭上,過著人上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