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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2:29:04 作者: 席雲訣
「那年……」
第36章
「爺爺, 外面是什麼樣的?」
「外面離這兒有多遠?」
「我想出去看看……」
紀雲鐲很小的時候便說要離開這個村子,不知出於什麼緣由。或是打小紀若愚把他拘得狠了,或是紀若愚常跟他說起城裡那些好吃的好玩的, 或是還偷偷惦念他那一面也沒見著的親娘——他不說, 但紀若愚曉得有最後一層因由在。聽紀雲鐲這麼說的時候,他說不清自個兒心底什麼滋味,好似打翻了調料瓶, 五味雜陳攪和成一坨,要等這一陣過去, 所有味道沖淡了,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小時候他也這麼說過。
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畫面、場景、聲音……一律斑駁褪色,獨一種深刻尖銳的感情似一把長長的鐵楔,由此時貫穿彼時——那樣感情是憎恨。
「我要離開這兒,」他曾懷著恨意這樣說,「再不回來。」
這份恨意不應當。紀家是這一帶的大戶,有百年傳承, 祖上做過地方官, 門前曾經立有一幢大明皇帝御賜的三門四柱五樓, 專用來表彰紀家。數年來紀家人做村長做土司,累世積攢了不少家底, 這一片山上有近百畝土地屬於紀家, 村里無人不受僱做紀家的佃戶。到滿人入關, 受動盪波及, 村里損失不小, 又死了好些人, 元氣大傷。紀家只有跟著衰退, 再比不得從前鼎盛時的光景了。但他生在紀家過的日子也不差,小時候身邊還有一個丫鬟、一個小廝,他爹特意請來一位秀才為他開蒙,傳授功課。
他所擁有的生活已是村裡的人上人,逢人見了他都要喊一聲「少爺」。
說不清這份恨意具體的根源,都是些瑣碎的、如酥糖碎屑一樣的細枝末節,但邊吃邊掉,最後往往沾滿手滿身,煩不勝煩。譬如村人那一雙雙老樹皮般皸裂,裂縫裡頭又被油黑污垢填滿的手;譬如他們咧開嘴笑時,一顆顆底部鑲嵌一層黢黑的邊的大黃牙;譬如女人們一雙雙弓形畸變的小腳,身子一扭一扭走得鮮血洇濕鞋面也不肯輕易脫下,生怕給別的男人偷瞧了去,卻能在崽子哇哇大哭時抱起襁褓當著所有人的面撩開衣服餵奶;譬如兩家人為著一棵長在牆角的棗樹爭執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這一切,都令人厭憎。
他年歲漸長,書讀得愈多。讀四書五經時不覺得有什麼,孔子周遊列國數載,到頭來還不是「道不行*」?外面興起西學,老師也給他找來幾本翻譯過的洋書,當中最令他目眩神迷的是一張世界地圖,原來在「大中華」以外,整個世界這樣廣大,洋人認為世界是一個連織成一體的球,走到盡頭就能回到原點,在他看來卻是浩瀚無邊界。而自身偏偏困囿於一隅,還是一個落後腌臢的窮村寨,這樣能成什麼事兒?難道他要在這種破地方過一輩子不成?以後也做這些村夫愚民的主,為一棵樹到底該跟著哪家人姓做公論?——太荒謬、太可怕了。
十八歲那年,在他一再堅持下,阿爹給了他一筆錢,阿娘為他收拾了包袱細軟,放他離開村子。
別前阿爹眼光沉沉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你會回來的。」
這話激起他的憤慨,好像他此番充滿勇氣和雄心的行徑已被對方認定徒勞,某種命運終將如蠶繭一樣裹縛他,使他隱隱感到窒息——阿爹認為他會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他才不會和他一樣,他才不會再回到這個村子!
事實上,不出三年他就又重新站在了這片土地上,並且從此在這兒紮根,咬死了土地最深處,汲取他人的崇拜和信賴為養分,日漸使自己根深葉茂。
剛回來那一陣,村人茶餘飯後最愛聚到他身邊聽他抖摟從外面帶回來的一連串見聞,大姑娘身上妖嬈的旗袍、歌舞廳里跳的露大腿的艷舞、電影院裡放映的會動的捲髮洋妞、洋人們帶來的五花繚亂的舶來品、城裡來往飛馳的電車……皆能讓眾人瞠目結舌,驚嘆不已。他們不知道外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知道許多新奇的東西是誰帶來誰發明的,只知道這些都出自他口中,於是所有欽羨和嚮往通通集中到他身上,仿佛那綴著四個輪子的鐵皮匣子是因為他才會動,那長了翅膀的鐵皮白鳥是因為他才能上天。眾多目光包圍著他,使他從中脫出,卓然不凡。他感到自己像霧似的徐徐上升,將化為高高在上的雲,塵世的一切離他遠了,如隔了一層,卻又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有底氣,最終繞樑響遏,令他自己也虔誠地相信了口中所說的一切——是的,他曾打馬路過外面那個花花世界,姿態哪怕說不上驕傲,也是瀟灑的。這三年間他去了最繁華的上海灘,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走進高等學府。他學業有成,老師很激賞他,差一點就送他去法國留學……至於他為什麼回來了?那不是惦念家中的老父老母,放不下這個村子和鄉親們嗎?
這些話他說了很多遍,說給很多人聽,一遍一遍的複述都不厭其煩,再佐以聽者的反應——或讚嘆、或頷首、或拍掌,便給這席話注入源源不斷的力量,使它堅實了,牢不可破。
他自己也信了。
腦海中甚至誕生了相應的一幅幅畫面,看上去蒼白朦朧是因為那些畫面被一束燦爛的光線籠罩,使人不能直視。這光令原本那些晦暗的、渾濁的回憶如蟲豸蛇鼠一般迅速逃竄了。它完全取代了原本的回憶,那它就是真實的。它幫他塑造了一個全新的紀若愚,讓他能昂著頭顱無比自傲地站在人群中。那一刻他想到:他會和阿爹一樣成為這裡的村長。